哑 吧 华 兔
作者||王岳林

这回去老家,竟又见着了华兔。
老家门前要硬化一片场地,小弟请来的匠人,便是他。帮手倒是同村能说会道的周师傅。这光景教我诧异——在我旧印象里,华兔永远是跟在人后、默默出力的小工,如今却俨然是掌着墨线、定着规矩的大师傅了。
我们柞水这地方,说话总带着点儿化音,黏糊糊的,透着一股子亲热。“华兔儿”,那“兔”字后轻轻一带,像初夏的风拂过麦梢。直到他成了我家门前的大匠,我才头一回晓得,他竟有这般端正的大名:华永平。只是这名字,在乡间的泥土与烟火里,总也用不上。
童年的日子是漫山遍野的。我们五六个男娃,像一窝撒欢的狗崽,上山砍柴,下河摸鱼,暑天便扑进大河“打江水”。华兔是哑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从不妨碍他是我们的一员。我们的言语是手,是眼睛,是嘴唇无声的张合。他乌溜溜的眼珠跟着转,竟能懂个八九不离十。进山拉柴,他总抢着拉最吃重的车辕。有时玩些他参与不了的游戏,他也不恼,就圪蹴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嘴里“哇哩哇啦”地助威,高兴起来手脚并用地舞动,那快活能感染每一个人。

他的哑并非天生。说是幼时用药过了量,家里穷,耽搁了,便再听不见这世上的声响。他的父母都是本分庄稼人,父亲却是个乐天派,我总记得他那豁亮的秦腔,逢红白喜事总要唱上一阵,声音能穿透低矮的屋檐。华兔上头有三个伶俐的姐姐,日子都过得不错。唯他像只被命运捂住了耳朵的鸟,留在那片寂静里。
后来我家搬去詹家湾,离他远了。我像出巢的燕,镇上读初中,县里上高中,八十年代初穿上军装离开山坳。与华兔自然见得少了。偶尔回乡,只知道他在脚手架上、砖瓦灰沙里讨生活。人是哑的,心却灵巧,竟自己摸索会了砌墙、粉刷、铺地板的活计,成了像样的匠人。他没挣下大钱,但不缺吃穿,还在老宅基上凭双手盖起一栋楼房。只是父母早已过世,他始终未成家,孤身守着那楼。幸而有二姐照应,加上国家对这些残障人的看顾,日子总算有着落。

这次见他做活,我才真切看见了他的“世界”。天蒙蒙亮,我尚在睡梦中,便听见他“伊里哇啦”地同弟弟们规划活路。我急忙起身,他一见我,立刻放下瓦刀,脸上绽开极大的笑,几步跨到跟前,比划着问我何时回来、现在做什么、媳妇孩子可好。末了,他忽然挺直身子,极认真地踢了几下正步,模仿了个军礼,姿势虽笨拙,神气却是十足的。
他做起活来,真有一股宗师派头。拌混凝土,水泥与沙石的比例定要亲手把关;路面厚度、水平,乃至磨面、勾缝这些细末,一丝不肯马虎。每天清晨六点准时到位,敲我弟的窗催开工。自己便再不声不响地忙活,像棵沉默的老树,扎根在那片待硬化的土地上。吃饭极随意,你做什么他吃什么,碗筷一搁又去摸工具。直干到天色昏沉,再三催促才肯歇手。旁人提的意见在理,他欣然点头;不合心意,便激烈反对,脸红脖子粗地“吵”上半天,那份固执像在捍卫某种神圣律法。同村的周师傅被他督促得紧,累得直喘气:“让你当一次师傅,快把我们累死了!”他只咧着嘴笑,手下并不放松。
别看他身子瘦,过了六十,力气却不小。几十斤的水泥砖在手里颠来倒去,显得轻巧。三日后活路完工,他蹲在场边点起烟,眯眼左瞄右看,像将军检阅士兵。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忽然起身走到一处,用瓦刀这里敲敲那里补补,直到自己觉得完美,才退回来发出畅快大笑,得意之情满满写在脸上。
那晚姐姐炒了几个好菜慰劳。我特意开了瓶好酒敬他两杯。他小心抿了一口,立刻朝我竖起大拇指,眼睛亮晶晶的。结工钱时,他硬要抹去半日工钱,说是人情。我心里猛地一热——我敬的哪里是省下的钱,分明是他哑默身体里包裹着的那颗金子般的心。
又过了几日,晚饭后散步,竟在路口遇见他。他像换了个人——崭新深色外套,笔挺深蓝裤子,尤其那双白得发亮的皮鞋,在夜色里格外醒目。这身郑重打扮,与平日泥水满身、埋头做活的形象判若两人。他满面红光地比划,原来是喝了朋友喜酒。说着忙掏出一支“喜烟”递我。他知道我不抽烟,但这待人的礼数,他郑重守着,不肯遗漏。
借着酒兴,我邀他沿乾佑河畔走走。他愈发高兴,手舞足蹈地“讲述”我们共同的童年,那些砍柴摸鱼的趣事。又比划起军人刺杀、投弹的动作,我笑着竖大拇指,他便高兴得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路过单位院子,他忽然指着宣传栏里先进党员照片上的党徽,拍拍自己胸口,啊啊地示意。我忽然明白——我们的哑巴华兔,心里也装着对崇高的向往,装着属于一个“人”的荣光。
走到他家路口,他比划着邀我去坐。我看天色已晚便婉谢了。笑着挥手作别时,他却忽然站直身子,庄重地向我敬了个军礼,紧接着嘴里清晰迸出两个字:
“拜——拜!”
明日便要回天水了。晚饭后心里总惦着他,请一位亲戚领着,寻到他那栋独自守着的楼房。敲门前我踌躇了一下,举起手机,让手电光在门头玻璃上晃动。万籁俱寂的夜里,光,是他无声世界最确凿的叩门声。他立刻懂了,急忙开门。
屋里静悄悄,电视闪着——一场足球赛正播着。他已上床靠着枕头,神色疲惫。见我来了忙示意坐床沿。我问怎么睡这样早,他指指自己的头。许是染了风寒。屋子收拾得倒还利落。他高兴起来,从床头筐子里摸出红得透亮的甜柿子塞到我手里。又翻身下床打开衣柜,郑重取出朋友送的公安服向我展示。穿上带肩章的外套,他挺直腰板,眼里闪光,像个得了新装的孩子。
我看看他吃的药,比划着让多休息。临走时他又往塑料袋里装五六个柿子执意要我带上。送到楼下,借路灯的光,见他神色茫然不舍。我拍拍他肩膀说明天回天水了。他啊啊比划着,那手势分明在说:“要常回来啊!”
转身离去时,夜色已浓。他那瘦削的身影在巷口伫立良久,像一棵沉默的老树,扎根在生他养他的泥土里。
这聋哑人的世界,隔开了万籁喧嚣,或许反倒比我们这些耳聪目明——甚至有时要装聋作哑的人——心里更敞亮,更干净。他们听不见,但眼睛和心,是雪亮的。

华永平。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刚刚知道的名字。愿这吉祥的名字,护佑着他在寂静而光明的世界里,平顺地走下去,直到岁月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