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悟之味》(三题)
朱妍
秋冬休养生息季,书写烟火生活,让文字留下美好。“从元土到见盏——家的味道”主题征文活动11月份“见盏一锅”奖被朱妍的《迟悟之味》(三题)夺得。
大赛组委会认为:当味蕾成为精神的还乡时,一篇篇烟火文章就不是单纯的美食之叙这么简单。《迟悟之味》中的《幼儿园的白粥》《那不是浆水,是乡愁》《厂区的家乡味》三篇文章,表述手法浑然一体,诗意语言珠落玉盘,行云流水,一泻而下,没有阻拦。重要的是,这种文字的意象表达,很好地体现了语言文字在当今时代下的高速翻新、更新的要求,决然摒弃沉滞的叙事方式,从而使清新、如乐般的文字全新地诉说对传统家园的迷恋。尤为重要的是,作者把食之味放在当时重大的社会背景下——三线建设、计划经济这些大社会环境里,竟然游刃有余地进行了叙说,使这些场景与通篇文字没有唐突、生硬之感,严丝合缝,表现出强大的文字驾驭能力。《迟悟之味》欢快、流畅的文字竟然在不经意间勾起人们于时光流逝的惆怅,欲盖弥彰般让人愈更惆怅和想一次次回望,而使儿时之味更醇厚,在不动声色中,巧妙地搭建起了精神还乡地。鉴于此,大赛组委会决定将本月“见盏一锅”奖授予朱妍《迟悟之味》。

“从元土到见盏——家的味道”主题征文活动由天水见盏茶酒咖啡吧(天水市麦积区桥南书苑路建新路幼儿园向南50米)主办。活动从11月1日开始,至2025年1月20日结束。征文主题为书写家乡美味、当代烟火生活。奖项设置为:每月(11月、12月及2025年1月)评出最佳作品一篇,奖励“见盏一锅”暖锅一窝。大赛结束后评出优秀作品10篇,每篇奖励天水麻辣烫料包8袋。

11月份,大赛组委会共收到来自甘肃天水、重庆、甘肃武威、漳县等地作家投稿50多件。
附:
迟悟之味
朱妍
幼儿园的白粥
幼儿园的白粥
人生对美食第一次有印象,是滨河路幼儿园每天的早餐——白粥配榨菜。
穿好罩衣,拿起小勺子,我的眼睛就热切地跟随着老师手里的保温桶,直到那些糯糯的大米粥安全降落在小象搪瓷碗里,闪着白莹莹的光芒;旁边的榨菜青青脆脆、咸鲜油亮,比妈妈在家做的水煮蛋、荷包蛋、鸡蛋面糊糊好吃多了!这是三岁多的我能够快速起床,自己刷牙洗脸,坐在爸爸的大二八上向幼儿园出发的第一动力。以至于我一直不理解,有这么好吃的大米粥,为什么还要因为上幼儿园而哭呢?
那是1988年,天水升级为地级市的第三年,一位中学老师的月工资100元左右;家里每月的米面采购还都要去文化馆对面的粮站。爸爸将红色的硬皮粮本递进小小的窗口,里面的工作人员在上面填写、盖章,一度让我觉得那是个有魔力的职业。买好后,爸爸通常会将我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后面的行李架上就是当月的面粉。大米相对少见,一个月吃几次米饭,就是难得的大餐。所以,幼儿园的大米粥,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占据着我美食排名榜的前几位。
对零食有概念,要到90年左右了。上小学后,有父母在铁路系统工作的孩子特别招人羡慕:兰州百合,青岛带鱼罐头,郑州火腿肠,餐车上售卖的“中国魔水”健力宝……这些顺着陇海线来到天水的各种美食,成为了我最早关于远方的向往。还记得妈妈从兰州出差带回来的一盒“娃哈哈”儿童营养液,那三个金色的大字,到现在还在我的记忆里闪光。彼时,肯德基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已经三年,麦当劳深圳餐厅刚刚开业,但对麦积区的孩子来说,“东方红商店”改成的“百货大楼”才是零食的天堂:大白兔奶糖永远待在最显眼的位置,是过年最具象的期待;柜台里红底透明盖、用一根橡皮筋扎起来的一元钱小蛋糕,是一年一次的生日惊喜……
三十多年后,女儿们开心的拆掉生日蛋糕外面的丝带和漂亮的包装,迫不及待的拿下蛋糕上的艾莎公主、粉色独角兽、或者小马宝莉,她们并不在乎我选择的是天然健康的动物奶油,夹层里还有当季最新鲜的水果。
多遗憾。
那不是浆水,是乡愁
有美食记忆,那就必然有关于食物的噩梦,就像香菜,菠菜,黄花菜,有人一口不吃,敬而远之。对天水的80后来说,浆水面大概率是群体性的童年阴影。
小时候市场上没有那么多的大棚蔬菜,家里也没有冰箱,家家户户厨房角落里都有一口深棕色的浆水缸,就是餐桌的最佳调剂。冬天的浆水拌汤、浆水玉米面根根,夏天的浆水面、浆水面鱼,出现的频率至少是一周三天。中午放学回到家,一看餐桌上的浆水面,我就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浆水面?”“浆水面就好的很,你还想吃啥?”厨房里妈妈大声说。想吃的,必然是臊子面,炸酱面,饺子,米饭,反正不是浆水面。当然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里嘀咕,还要趁妈妈不注意,赶快捞起一大筷面条和酸菜放到爸爸碗里。看着碗里剩下的灰褐色的酸菜,苦的是苦苣,咬不断的是苜蓿,夹牙的是芹菜,酸涩的是包菜,打从心底里发愁,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吃浆水面呢?
当时觉得无比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其实一晃眼也就过去了。大学四年在兰州,妈妈做的浆水面离我越来越远。
就业之后就到了江城武汉,那里九省通衢、南北交汇,当真是美食的天堂。万松园,粮道街,玫瑰街,热干面,糊汤鱼粉,荷塘三宝,味蕾带着我走遍武汉三镇,慢慢融进这座百湖之城。且不说那些久负盛名的老店和藏在刁角小巷里的街头小馆,就说单位食堂的自助午餐,也是每天12个菜,一个汤,还有水果和酸奶。浆水面带给我的童年阴影,早已烟消云散。
好景不长,随着气温越升越高,武汉的酷暑超乎想象,下班后就只想躲在空调房里,一点胃口都没。妈妈打电话来,心疼的说要给我寄一些浆水过来,说它能清热解暑,开胃下火。想起在兰州读大学的时候,夏天好些牛肉面馆里都会备一个大桶,里面装着凉凉的生浆水。与天水又不相同,兰州人的浆水更像一种消暑的饮料,酸菜一根没有,上面浮着几颗花椒或几片葱叶,盛一碗一饮而尽,盛夏的天气里说不出的酸爽可口。想一想,就让人禁不住口舌生津。
那时天水已经有了好些浆水厂,真空包装的袋装浆水开始销往全国各地。快递送到的当天,妈妈就在电话里指导我炝浆水。热锅熟油,蒜片、干辣椒丝煎香;捞起酸菜下入锅中,“刺啦”一声,水汽氤氲,酸香升腾而起,再倒入浆水,煮开即可。虽然最关键的火候没掌握住,蒜片已经炸的有些发苦,夏天的韭菜也早就失去了鲜和嫩,但那碗浆水面一入口,我血脉中的家乡味就觉醒了。待最后一口浆水汤喝下,五脏六腑都得到了熨帖,天水晚间的凉风瞬间吹散了武汉的酷暑。
从那天开始,我重新认识了浆水,爱上了浆水。苦苣、蒲公英苦吗?清热解毒,多好!苜蓿、芹菜难嚼吗?富含植物纤维,多好!此后十年,从天水回武汉的行李箱里,永远有两袋浆水的位置——更多的已经在快递途中;回天水的第一顿饭,必须是妈妈下的一碗浆水面,要是配上爽滑筋道的三阳川手工挂面,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时的浆水之于我,酸涩早已不再是酸涩,而是童年老房子的味道,是妈妈厨房里的味道;是此去经年,仍有归处的踏实和安心。
如今回到天水定居,一周两三次的浆水面,已经是家里餐桌上的标配。虽然,我的女儿们像我小时候一样不喜欢浆水面,但喜欢吃浆水暖锅,浆水鱼。更何况,现在还有浆水酸奶、浆水奶茶,这一碗浆水在跨界和碰撞后,不但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小巷的烟火味,也有了年轻的朝气。我相信等她们长大后,在某个异乡的餐桌上,也一定会重新爱上浆水。
那时她们也会懂,人生奔波苦,一碗浆水解乡愁。
厂区的家乡味
快到冬至了,婆婆开始忙活着腌酸菜。
大白菜清洗干净沥干水分,一剖为二,再在根部纵向切一刀,切口向上紧密地码放在瓦缸底部,一层白菜一层花椒和日晒盐,倒入准备好的淘米水,用渭河滩捡来的大石头压紧,再封好缸口。当白菜变成金黄通透的酸菜时,就可以吃了。清洗干净后,炖粉条,汆白肉,包饺子,都酸香爽脆,与浆水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婆婆像她厂里的老姐妹一样,不会投浆水,但东北酸菜腌的很地道。
在以前被称为“北道埠”的麦积区,在“地方”和“厂区”里,浆水和酸菜就这样划疆而治,各有拥趸。说起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就一定要放在历史的宏大叙事里:
1964年,针对当时的严峻国际形势,中央重新定位了国家安全政策,在“早打、大打、打核战争”的战略判断下,一场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拉开了帷幕。到1980年,三线建设跨越三个五年计划,覆盖当时中西部13个省、自治区,投资2052亿元,动员上千万人,建成了2000多家大中型企事业单位。
“好人好马上三线”,天水就是成千上万建设者们纷纷奔赴的“三线”之一。跳出战略和经济的宏大叙事之后,在“北道埠”,在锻压、风动、星火,“三线建设”就成了社会学、文化学、城乡关系、土客关系的命题,成了“厂区人”的人生轨迹。
人们在厂医院出生,上厂区托儿所、幼儿园、子弟学校,毕业后回到厂里上班,在灯光球场打球,工人俱乐部恋爱,然后在家属楼里落户、结婚、生子……他们也能听懂天水方言,但嘴里还是说着东北话,四川话,河南话,山东话;他们厨房里也做浆水面、玉米面片,但最爱的一定是酸菜炖粉条,四川腊肉,河南烩面,山东煎饼。以前在学校里,在我们地方上的学生看来,来自“厂区”的同学就是一个个小团体,他们就像在天水的异乡人,有一套自己的社交和文化系统。
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厂子如同美人迟暮、英雄白头,人们被迫或自愿离开厂区,一些厂二代、厂三代们甚至离开去了别的城市。他们再说起故乡,肯定不是完全没有概念的祖籍所在地,似乎也不是生活了十多年还没融入的天水,那就只有“咱们厂”了,那些天南海北聚拢来,又散落在五湖四海的人,都是失去了故乡的同乡;家属院阳台上的酸菜缸、腊肠架,妈妈锅里的汤,楼上拌的凉菜,对门包的饺子,都是念念不忘的家乡味。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时光带不走每个人心里的故乡,地域也割不断刻印在血脉里的家乡味。
我的女儿们在武汉出生、天水长大,未来会去哪里还未可知。她们的童年物质太丰富,已经鲜有对美食的渴望。但我知道,一定会有一种味道藏在心底深处,伴随她们长大,陪着她们远走天涯,遍尝人生百味后,才会破土而出,长成郁郁葱葱的大树。
那树下,就是故乡,是妈妈的臂弯。
是走累了,可以歇歇脚,甚至停下来的地方。
(朱妍,诗人、作家,现居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