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付建红
风吹过村庄
我是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进村的。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以潜入的方式、在黄昏时分进村,已然是我最好的选择,这是二十多年的出走留给我和我的村庄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西秦岭山地与陇中高原交合地带的冬天总是姗姗来迟。深秋的告别缠绵而漫长。远处山峦上曾经肆无忌惮的绿迟迟不肯褪去。槐树的叶子早就在一场秋风中不知去向,房前屋后围绕的苹果树、梨树、花椒树的叶子已经变得枯黄。此刻,我的村庄就蜷缩在西秦岭山脉的一个褶皱里,任凭岁月的年轮一遍一遍地碾压和侵蚀。
村口有风,不是太冷,在巷道里长驱直入。巷道里弥漫着蒿草燃烧过的味道,那是村里人家在用野蒿柴烧炕,抑或是几个人家还在用蒿柴烧火做饭吧。随风潜入的气味将我体内某些熟悉的东西被唤醒。
我对盘踞村头的那些风一直心存芥蒂,二十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此。
那些风时常在村口盘旋,检阅每一个撞进村子的人,尤其是那些离开村子好多年后又回来的人。每次有漂泊在外的故人返回村里,风都要瞪大一双挑剔的眼睛,对他们上下打量好长时间。先从来人的衣着上剜上几眼,再从提的行李上瞟上几眼,最后还要从他们发给村口晒太阳老汉的纸烟上、从他们仰起头吐到风中的烟圈中判断、分辨出:谁挣到钱了、腰里有了盘缠;谁看尽了脸色、受尽了孽障;谁混出了名堂、衣锦还乡,这些风都会弄得清清楚楚。
风知道后,整个村子基本就都知道了。
不同的人,风吹到脸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混得好的、混出名堂的,风吹过来是温柔的、快慰的、体贴的;混得不好的、混阴背的,风吹过来是冷的、刺骨的、钻心的。有些人没有让村头的风失望;有些人来了,连风都懒得迎接他;有些人,风却一直没有等到。
人在风中走丢后,就会在老庄里留下一些空荡荡的老房院。日渐萎缩的村庄和没有人住的房院里,日子也不再朝气蓬勃地往前推了,一些村庄的往事也会逐渐消失在风里。
长时间等不到主人回来了,失望已久的风会常去那些空落落的房院里去逛一逛、看一看。风吹过满院子的荒草,带来阵阵野蒿的味道,在院子里窜得老高,刺鼻而又苦涩。那些曾经繁茂的苹果树、梨树和杏树的枝叶已经干枯,褐色的树杈直勾勾戳向天空,树枝间挂满了绵虫和絮状不明物,像天空和院子的伤疤,在岁月的怀里日渐壮大。
风也会登堂入室,跨过敞开的双扇扇门,吹得厅房门上过年时贴的老旧斑驳的门神啪啪地响,谁是秦琼、谁是敬德,已经分不清楚了。风会窜上连烂席签都没有了的土炕上逛一圈,再蹦到厅房地上打几个转转,最后又从敞开的窗子里溜走了,溜走时还会带走一些烟尘和陈年的老鼠屎,留下比之前更加浓郁的土腥气,能把老屋呛死。
有些漏风又漏雨的老屋是支撑不了更多时日了。被日子和风雨侵蚀的土墙泛黄得看不出旧报纸的字迹,尘埃落了一层又一层,蛛网挂了一道又一道,已然尘封了所有的故事和过往。依稀还能看出几张旧年里贴的年画,有胖娃娃的、有几个明星似笑非笑的,好像在提醒这个屋子里也曾有过人气和烟火、有过一段丰满又红火的日子。
和村子一样,那些老院子和老房子都是有生命的,得经常有人住,得有人在里面生活,得用岁月的烟熏火燎去喂养,最后喂养成一座老庄、一段乡愁。我离开的这些年,村庄衰老得有点快。骡马、牛羊遥相呼应的情景已然远去,黄昏的巷道里再也没有担着耕杠、吆喝着牲畜暮归的庄户人了。村头那一棵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槐树在岁月的年轮里更显得鹤发童颜,时光已经奈何不了他。一棵树对一个村子的依托逐渐演绎成了一段天荒地老的守望,相互成就、不遗不弃、彼此依靠,沉醉在风中野蒿的香味里,共看炊烟在瓦房上袅袅升起,牵动散落天涯的乡愁和思念,永远活在远方游子的心中,丰腴斑驳的岁月流年。
孤独点亮的乡愁
我是二十多年前离开村庄的人,也是被村头的风瞟了几眼后失望地溜走了的人。我现在回来,是因为老母亲还住在老房院里。风烛残年的母亲,一个人在老房院里已默默地生活了好多年,说是要给我守着一个家;说是要陪着村子一起老去;说临终也要在老庄里、在老屋的土炕头上。
说到底,这里依然有我的根。
还得感谢村里的风和寡淡的岁月在侵入我的老房院时还是讲了些情面,没有把全部都带走。
轻轻地推开院门,院子里悄无声息,连风都没有。母亲在老屋里点亮的灯火还在。在外打拼的日子里,就是这一盏灯火支撑着我度过了无数个疲惫而煎熬的夜晚,给了我世间行走时所有的温暖和安慰,给了我用力生活的全部力量和勇气。
茫茫人海,人间不易,摸爬滚打、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一盏为自己点燃的灯,终于推开了那扇为自己虚掩的门。只是不知道,每当夜幕降临,为点亮这盏游子心头的灯,母亲要用尽所有爱的力量来抵御那铺天盖地的寂寞和孤独。
母亲的健在或许就是我回村的唯一理由吧。
我曾被村庄无数次送到远方,如今又被送回故乡。在世界面前,我深知自己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只是还没有失去一粒种子的本能,凭着故乡给予我的坚韧,自己跌拌自己,自己拾掇自己,无数次把自己试种在不同的地方,直到在某个避风的角落难堪地生根发芽。
那个曾经在庄稼地里做梦的十八岁少年、那个在母亲的泪水中离家追梦的少年,如今再次回到这片土地,拖着一身的疲惫和无处安放的灵魂,带着孤身奋斗的艰辛和撕心裂肺的藕断丝连,用一株草的坚强在村子面前却要站成一棵树的模样。
一路走来,泥沙俱下,也曾经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把生活积攒起来,用带血的双手慢慢把命运和尊严举过头顶;也曾亲眼看见过伤害、排挤、仇视在生命的砧板上翻来覆去;也看见过一些卑微的生命在拼搏和磨难中日渐丰盈、天生缺钙的骨头逐渐坚硬;也曾用倔犟的头颅迎击过凛冽的寒风,用周身力量淬炼出自己铮铮铁骨,直至生命的圆润终于呈现出春天的本色。
而与此同时,生我养我的村庄也正在逐渐远逝,故乡在心里一点点坍塌,故园在灵魂深处一步一步惨遭失守,最后只能退守成一个人的村庄。故乡也只能被惦记成一段乡愁,被回望成一种姿态,被想念成一种温度。
但只要母亲还在,就还有故乡。有故乡的人无疑是幸福的。在走累了、实在没有依靠的时候;在曲终人散、面对无边的黑夜向隅而泣的时候;在无力对抗这生命之重、之轻的时候,无数次回望家园,就像又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就像守住了自己心底最坚强的温柔。
在心灵深处,我还是有家的孩子!
向阳长成满院繁华
回到家里,母亲总会盯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又瘦了,年纪轻轻头发都白了,要是当初在家务农……只是,那眼睛已经近视了”,我知道那是母亲在怜惜自己的儿、在口是心非地唠叨。她真正关心的是我白了的发、瘦了的颊、近视的眼睛。离家的生活在蚕食着我的肉体,世间冷暖追赶着我无法安放的灵魂,艰辛的尘世让我心生白发,甚至近视了我试图看清这个世道的眼睛。
来人间一趟,我是不会放弃,我也不曾放弃,就像日渐衰老的村庄不会放弃一样。我就是要用生命的力量把这艰辛的路障一道一道地打开,把这艰涩的生命一层一层地剥开,去看外面的世界,去看水到底有多深、路有多远、梦有多美好。
再次坐到了老屋廊檐边上的光石头上,回想一些与老院子相关的往事。小时候经常和兄弟姐妹们抢着坐廊檐下这颗既大又平的光石头,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坐上这颗石头就相当于坐了上席,一碗饭吃起来也是分外香。现在再也没有人和你抢光石头了。一个人坐在石头上面,看看夜空、看看星星、想想曾经发生在院子里的陈年往事。有些尘封的往事还不敢轻易去触碰,比如对已故老父亲的回忆,害怕一旦被回忆勾起,就会被惆怅淹没,让人喘不过气。
夜幕已经开始降临,我能看到院子里的那两棵梨树正在遭受病虫害的折磨。尤其是那棵莱阳梨,全村里就此一棵。小时候,梨子成熟的时候,全村的人都会来看稀奇,回去的时候,还会顺便带一两颗拿给家人尝尝,大家都说好大、好甜、好吃。对我来说那是贯穿我童年的骄傲。那棵香蕉梨虽没有莱阳梨树冠大,但果子结得多。不等果实变黄就得摘下储存起来,放置一段时间就可以吃了,油光金黄、入口即化、香甜绵长。
小时候,一直把香蕉梨叫香蕉,也一直以为那就是正儿八经的香蕉。直到进了城才知道,真正的香蕉是长长的、一根一根的、一把一把的、金黄金黄的。第一次吃到真正意义上的香蕉还是在一位朋友的生日聚会。桌子上就摆着那一根根金黄的东西,悄悄地拿起,不知道剥皮,连皮一起咬着吃,苦涩和香甜掺半,想吐出来又不舍得浪费,难堪、尴尬和心酸一览无余。
院子的西南角有一间老房子已经倒塌了,是我小时候住过的,里面塞满了我曾经的气息和过往,现在一片废墟。那间危房已经不住人了,却在我和母亲心中担悬了好多年。一直盼着它倒塌,一直害怕它倒塌,它却一直不愿它倒塌。去年雨多,经过一个秋天雨水地浸泡和一个冬天严寒地侵蚀,终于在今年清明的一天,遭到了春风化雨般地致命一击,突然之间就轰的一声倒了。腾起的白土足有一丈高,惊起了老庄里狗的一片焦灼和狂叫。
就像一件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我和母亲一直因它而悬着的心也随之轰然落下,村头的风吹来春天的安慰也随之到达。
对于村庄,有好多事情一风吹过便好,且莫过于流连、撕开、溯源。我连皮吃过的香蕉如此,那些逝去的时光如此,被随意丢在风里的往事如此,那些浸满烟尘、饱胀发黄的土墙如此,那间轰然摔倒在春天的老屋亦是如此,此刻在院子的墙角苟延残喘的梨树们更是如此。就让风吹走这些艰涩的过往吧,随风终老亦是最好。
在外面呆久了的人且莫在老庄里逗留过长时间的,也不要在弥漫着风信子的巷道里走得太久。呆的时间越长,走得越远,伤痕就越深,继续前行就会有太多负累,就像那些倒塌的老屋的旧墙,其实是柔软的,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戳,就会蹭出一个坑来,里面的黄土触目惊心。
趁着夜还不是太深,和母亲商量,明年春天,我要再回来一趟,把老屋倒塌的废墟清理掉,把那两棵梨树都砍掉。再不让承载着往事和回忆的事物在秋雨的凄迷中一寸一寸地苍老、凋零、苟延残喘了,再也不让老梨树们在春天发出零星的枝芽、怀揣开花结果的梦想后,还要独自寂寞地面对病虫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世间有太多断舍离的道场,草木和人都一样。
明年春天,我还要在老院子里种上几拢翠竹,还要在墙根下种上蔷薇,向阳而生,无畏悲伤,长成满院繁华。
伴着芬芳,那些在风中折断的草木终会找到故乡。
作者简介:付建红,男,1978年生,甘肃天水人。有散文、诗歌发表于《散文百家》、《中国建设报》等报刊杂志,有作品集《风中的故园》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