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生产队长家里,我和老袁召集队干部开座谈会,向生产队干部提出“来年再这么弄不弄了”的问题。因为包产到户还处在“地下”状态,国家政策不允许单干。队干部齐声说:“把地收回怕是不行了,我们还想这么干,你今晚上必须把这个主做下了再走。”就这么我们讨论着,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因为有吃有喝了嘛,公购粮都缴清了嘛,几十年来就没有这种现象嘛。
就在我们在房子里讨论的时候,我听见房外有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就把头伸到窗子上一看,院里站了满满一院人。为什么哩?因为他们都关心会议结果,他们的命运就在这个晚上。最后,会议决定:“来年继续照样办!”
第二天,我与老袁从红崖湾出来走到山下,到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家里去了。一落座,支部书记就问:“张书记,红崖湾的事情是你们两个允许下的?我们也想搞。”他说得最为生动的一句话是:“这与你起面(指发酵面)一样,在那一盆面里,你已经把一疙瘩酵母子放进去了,这面已经起来了,从盆的四周溢出来了,那你要收拾也就收拾不住了。”听了他的一番话,我和公社书记对着大笑,但没有说同意他们像红崖湾一样搞,也没有说不同意他们像红崖湾一样搞。
回到县上之后,我正式开始向个别同志谈红崖湾的事情。当时,县长是陈得录同志,他听后说:“这事我不知道,没有听说过,也没人向我透露一点风声。”我说:“那是试办,有政治风险,害怕把你们牵连进去,就没有告诉你们。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他表示理解我的心思,支持红崖湾试办。
1979年陇西县在全省率先公开试办包产到户
红崖湾一年来的实践,使我对解决老百姓吃饭问题有了坚定而清晰的思路,对人民公社制度的改革有了更坚定的信心,我觉着现在是到了该把红崖湾的实践一步一步地推向全县的时候了。1979年2月,县委召开四级干部会议,传达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会议提出,再也不能搞脱离生产的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了,要彻底进行管理制度上的改革。决定在全县农村划分生产作业组的同时,在全县试办大包干。就全国而言,大包干是把生产队的土地、耕牛和农具分到生产作业组,把公粮、提留任务分到生产作业组的制度。而陇西县的大包干是一步到位,就是包产到户。
陇西在全县31个生产队中试办以包产到户为内容的大包干。这次试办,是在县委的统一领导下,有组织、有领导公开进行的,不是群众自发搞的,也不是秘密搞的。一年下来后,这31个队普遍都是一片丰收景象。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件事情:有天下午,我独自到城关公社北街一个试办大包干的生产队去看,遇上一个中年女人蹲在地坎上纳鞋底,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队长派她看鸟哩,堵着不让鸟吃庄稼。我说:“哎,为什么你地坎那边的庄稼长得好,而这边的长得不好?”这一问惹躁了那妇女,她开口就说:“你不知道,那县委的人心瞎(坏)得很,都是黑心。”我惊讶地问:“怎么瞎了?”她说:“县上叫那个队包,人家的庄稼长得多好。明知包了好,可人家不叫我们队包。”一来一去谈论了一二十分钟后,我就回去了。
我想:哎呀,这位妇女她才找准了骂的对象,实在骂得过瘾。当然她不认识我。她对作为一个县委书记的我教育太深刻了,群众实在太怕饿肚子了,多么急切地想改变现在的制度。从这个妇女的骂声中,我听到了陇西县千千万万人民群众的呼声。事后,我把挨“骂”的事告诉给县上的其他领导同志,他们说:“现在就是那样,因为包与不包的庄稼长势相差得太远了,老百姓心里不平。”这又一次增加了我要坚持搞农村改革的信心和决心。
到1980年下半年,全县81%的生产队已实行了包产到户。由于来自上面的压力,县上的一些同志开始担心我们的做法到底会有什么问题。在一次地委扩大会上,我不作一点保留地把陇西县包产到户的情况作了汇报。有人在会上提出了反对意见,说包产到户破坏集体经济等。会议结束时,正式宣布“对陇西搞的事(指包产到户)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会后,我向有关领导请示“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是赞成还是反对。”他说:“反正你们去搞。”我理解:是领导不便于说赞成,是默许我们的做法。
此后,有一位领导公开讲:我不去陇西,我去陇西让我说啥,是说陇西做得对还是做得错?听到这些话后,我有压力了,县委有压力了。这时候,县上来了很多新闻媒体的同志,如新华社、新华社甘肃分社、甘肃日报农村组、农村工作通讯杂志等,最多时有十五六个记者。经过调查,这些记者发出新闻进行报道,支持县委的改革。
就在搞包产到户的过程中,《人民日报》1979年3月15日在第一版显著位置刊发了《甘肃干部张浩的来信》,主要内容是说包产到组到户都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的。《人民日报》还加了编者按:不能搞包产到户,对已包的要说服引导,回到集体经济上去。这就是改革开放初期有名的“张浩事件”。
我看了报道和编者按后,一度思想上压力很大。记得在一次县委常委会议上,我说:“在去云田的路上,我向地里劳动的一位老百姓说,咱搞的包产到户上面政策不允许,怎么办呢?”那位老百姓脱口而说:“书记你不要害怕,咱陇西全县这么多人口,如果把你们押在监狱里,那我们轮流给你们送饭。”那时候,《人民日报》的态度是那样,我们又没得到省委、地委的明确肯定,感到压力非常大。好在我们县委内部的意见始终是一致的,越是上面的压力大,下面干部的凝聚力就越强。
1980年,新华社的一位记者临走时对我关切地说:“据我们新华社内部消息,中央最近可能要有态度了。你要注意看《大内参》。”从此,我特别注意翻看每次的《大内参》。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五六月份的《内参》上写着:当农业部门的同志汇报到一些边远山区、贫困地区群众生活依然很困难,吃饭问题没有解决时,姚依林副总理说:“我看索性把整个贫困地区包产到户”,邓小平同志说“我看可以”。我看到这个天大的消息,兴奋得独自一人大喊“天呀,我有政策依据了!”我立即让办公室主任李克勤拿上这本内参,给每一个公社党委书记打电话,把内参内容一一念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中央领导说的话。
1981年的前半年,省上有个熟悉的同志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在兰州召开的地厅级干部会议上,省委书记冯纪新同志讲到农村调查情况时讲了一句“我看陇西的那个县委书记搞得不错”,讲话中透露出对包产到户肯定的信息。我立即得出一个结论,冯纪新同志是代表省委讲的话,这才使我们心上的千斤石头落地了。
等我1981年10月离开陇西时,虽说陇西群众的生产生活还有较大困难,但基本上多数人的肚子能够勉强吃饱。应该说实行包产到户以后,极大地调动起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全县农村的面貌有了显著的变化,农村生产力得到解放和发展,农业生产已经展现出了一片光明的景象,整个农村出现了勃勃生机。
(摘自甘肃省委政研室《调查与研究》2009年第一期。张自强为省纪检委离休干部,原省监察厅厅长,张全有为定西市委政研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