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风雪过秦岭

冯沙驼

　　已经腊月二十五了，离乙卯年春节不到一周时间。
　　我俩紧赶慢赶赶到火车站时，左瞧右看，只见整个站台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在大雪掩盖中露出，发出冰冷银光的两根钢轨，一直伸展向遥远的前方。
　　我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心想，糟了，这下可赶不上火车了。 
　　我们俩在厂一起相处己多年，谈婚论嫁，也水到渠成，春节前结伴回家。但计划不如变化，天不给脸，大雪封山，汽车停驶，迫不得已来赶火车。
　　我们所在的工厂离白水江火车站25公里，路程虽短，走起来可不容易。据说当年杜甫避安史之乱离开长安，经过这里入川，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人迹。脚下是悬崖峭壁中凿出、被荆棘野草所淹没的一条羊肠小道，身边是奔腾不息的涛涛河水。老先生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历经辛劳，才沿着这条小道走出峡谷，到了白水江，再沿着嘉陵江入川。
　　如今，如果不是战备需要，为方便深处崇山峻岭，深山老林，建在大山里的工厂原材料运输，昔日的羊肠小道改造成简易公路，通往火车站外，沿途几乎没什么大变化， 和昔日一样，仍是一片在沉睡中鸟语花香般的世外桃源。
　　工厂地处秦巴山脉中的甘、陕、川三省交界之处，厂周边自然环境真不错，空气清新，沁人心脾。满目青山，连绵起伏，似绿色的地毯。潺潺流水，奔流不息，像一首首交响曲，在峡谷中奏起。
　　上千的工人们谁也顾不上欣赏这美好的环境，心中只有一个目标，革命加拼命，争取早日投产。很快，炼铁高炉建起，高高矗立的烟囱冒出了尘烟，发电厂的汽轮机开始发电，水泥厂球磨机开始转动，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在山间响着，和几十里外矿山不断传出的爆破声，山谷川流不息的汽车喇叭声，汇在一起，大合唱般的奏响，似千军万马在山谷回荡，昔日寂静的山涧顿时沸腾起来。
　　进厂之前，我们下乡当农民练就筋骨的同时，同时也饱尝到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进了工厂，面对建厂初期每天重量级的劳动强度和难以想象的艰苦生活环境，磨练出了不怕苦、不畏难的坚强意志。
　　最犯难的是当初进出厂的十分不便。 工厂上马初期，一切为了生产，为数不多的车辆，全部用于保障生产，进出厂全靠步行。若逢年过节，回家探亲往返，没有班车可乘，只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门路的找运货汽车司机搭便车，没门路的只能靠双腿步行了。
　　这一年，快到年关，如何离厂回家过年又成了一大难题，好不容易联系到县运输公司，答应以包车形式直接来厂送我们回家。大伙期盼着，忙碌地准备采购多日，准备带回家的金徽酒、大米、核桃、粟子等年货，心中热乎乎的，急盼着早日离厂回家与亲人团聚。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到了腊月二十四，乌云布满天，天气突变，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而来。第二天一早，只见满天大雪，铺天盖地，山上、地下、厂区白茫茫一片，远近群山峻峰，披上白色盛装。接着，坏消息接踵而来，通往县城的道路，被大雪封闭，交通中断，通往白水江火车站的道路也严重受阻，车辆停驶。而天气预报带来的是更坏的消息，连续两天，仍然是中雪和大雪。
　　老天作怪，谁也奈何不了，我们只能自认倒霉，看来，坐班车回家已不现实。再等下去也耗不起，回家过年如成泡影，留在厂里的滋味可真够难受的了。
　　我和大家一样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上班也心不在焉。几天来，同伴们一起议论的主要话题都是怎么回家的问题，说来说去大都是只能等待观望，看来要想回家，各行其便，自寻门路了。
　　我俩研究来商量去，得出的结论是只能选择乘火车回家这唯一一条路了，但怎么能从工厂到白水江火车站却是一大难题。
　　无奈之中，我找到厂运输队，见到车队田队长，和他商量，寻求帮助。
　　由于工作关系，我们关系很好，没什么客气，直接询问有没有到白水江火车站的汽车。老田听说后，稍加思考，随即拿起电话和供销科联系，问近期火车站有没有比较紧急的货运。回答在白水江火车站货场己卸下几天的焦炭，车站催促尽快运走，腾出货位。
　　老田瞧着我说，你还够幸运的。当场叫来技术很好的陈师傅出车，让我们搭车前去。千叮咛，万叮嘱，安顿带上工具，路上慢点，一定要保证安全。
　　到了约定时间，我俩搭上了车。悬崖边被大雪覆盖的简易公路上，积雪很深，道路上许多地方结成了冰溜子，汽车在厚实的雪地里颠颠坡坡地小心翼翼缓慢前行，平时仅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整整走了四个小时。
　　到了车站，谢过司机，赶往站台，跑步前往候车室。
　　推开候车室门，一股热浪迎面朴来。候车室中央一只大铁火炉里大块焦炭红红火火，烧的正旺，粗壮的烟筒被热浪抽得呼呼作响。一看，不大的候车室里不多几个乘客，东倒西歪，懒懒散散的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打瞌睡。
　　进屋，房子热，加上紧张，全身立马热得出汗，我索性解开衣扣，把头上的帽子摘掉，拿在手中，三步并作两步到售票口，抬头查看墙上挂的客车行程表，一看心里不禁一怔，每天过站的客车只有一趟慢车，每天下午2点42分通过，停车两分。我下意识抬起手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是下午4点过了。顿时，人突然觉得身子软绵绵，好像放了气的气球般，扭过身子一看，身后，直直站着的她，先冷后热过的脸面上一片红晕色，眼神中显露出的一片失望中，又带着明显的焦虑。
　　我仍不死心，透过售票窗看，里面没人。敲了敲窗户上玻璃，一会儿，来了一位车站工作人员，我连忙问，今天再有没有往宝鸡方向去的客车？还好，那位工作人员一看我的衣着和我身后的她，就知道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很耐心的告诉说，你们来的太迟，车已经开走，每天就这一趟慢车。其它旅客列车都是快车，只过路，不停靠，你们要走只能等明天了。话一说完，心中顿时从头到脚完全凉透了，觉得真没辙了，今天乘火车走没有一点希望了。
　　我俩面对面互相看着，相对无语。虽然外衣扣子已解开，感觉仍然全身燥热燥热，浑身热腾腾的出汗，我明白，不是房子太热，主要是心里发急而出汗。我说，你先坐下等等，我出去再看看。
　　大雪覆盖的站台上，仍然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雪雾中，只看见远处我们乘坐的那辆汽车己在货场装好焦炭，在返回的路上，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视线中。我抬起头，无意识地朝天上看了看，远处天际边阴沉沉一片，天上的雪花仍不断地飘着。
　　我盲目地在站台上来回走动，任寒风吹来，不觉得冷，雪花落身，也无感觉，只觉得身上发汗，心中发急，不知所措，又不甘心的时不时仔细听前方有没有火车汽笛呜叫传声，不停地望着铁道西面方向有无火车开来，虽然感觉没有什么希望，但仍期盼着有奇迹出现。
　　也难怪，白水江车站，位于陕西省汉中略阳县境内，宝成铁路四等站，离成都火车站约500公里，离宝鸡火车站沿途有七个小站，180公里左右，慢车正点到达需要4小时左右。它是一个小站，平时只办理慢车旅客以及货运的整车、零担货物发运。当年最大的货运量就是由天水焦化厂给我们工厂发来的焦炭等主要原料，运出生产的铸造生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声，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候车室的门突然被打开，里面休息的几个人，冲出了大门，望了望火车鸣笛的方向，十分利索地跳下站台，跨过铁道，直向南侧站台奔去，那里是车站的货运站台。
　　瞬间，一列货运列车由东向西行驶而来，缓慢停靠在南侧的货用铁路站台上。几个车站工作人员在零担货物的上上下下中忙乎了一阵，很快就完成了货物的装卸。一声鸣笛声响起，货车开出了站台。
　　货车走后，清楚地看到，整个站台上除那几个车站工作人员以外，再无他人，原来那几个人是冲着这列货车而来，爬上货车走了。
　　瞧着对面站台，此时此刻的我只觉得五味杂陈，难受无比。坐旅客列车，已经误点，只能等明天。返回厂里，汽车已开走，无法回去，在这里等待，附近又无旅店可住，难道要在车站候车室待上一夜？ 
　　前方铁路岔道边指示灯由红转绿。随着传来的火车鸣笛声，车站值班员站在站台边举起绿旗，一列绿皮火车从西边驶来，丝毫没有减速，带着巨大的轰隆声，风驰电掣般从车站驶过，这是一列从成都开往西安的旅客快车。我眼巴巴的看着远去的火车，问值班员今天还有没有东去停靠的列车？回答是你们别等了，旅客列车到明天才有。火车驶过，车站又恢复了宁静。
　　我望着对面的货场，心中突然一动，琢磨着只有铤而走险，像刚才那些人一样，爬上货车这唯一一条路了，只要能到宝鸡，就可以转车回家了。我想她父亲干了一辈子铁路，是老铁路，她又从小生活在铁路边，乘火车对她来讲家常便饭，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一商量，没有丝毫犹豫，拿起行李，跳下站台，直奔到对面的货场上，默默地等待着西来东去货车的到来。              
　　天色开始慢慢昏暗下来，夜幕即将来临。雪花仍在不停的飘着，站台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不时传来火车鸣笛声，几列货车从车站驶过，列车卷起的雪花不时在站台上空飘浮起，又落下，每一次轰隆隆的列车过后，都揪动着我俩的心，期待着，又落空，再盼望着。        
　　天完全黑了下来，随着一阵连续传来的火车鸣笛声响，几个车站工作人员出现在站台上。一列由西向东的货车缓慢地停靠在货运站台上，是一列驶向宝鸡方向的零担货车。
　　车刚刚停稳，我俩在站台上就沿着货车车厢跑去，急不可待地寻找能够爬上去的车厢，但货车大部分是闷罐子车，门被死死的铅封，根本无法进入。我们拼命地跑着，一节一节车厢去寻找，终于见到了有一节平板车厢，是敞篷车。这时候，什么也顾不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爬上去再说。
　　三下五除二迅速爬上了平板车厢，人虽上了车，气喘喘不止，心中又忐忑不平，生怕被车站工作人员发现，被赶下来，赶快先在车上找地方躲起来。左右瞧瞧，车厢里只有几个大件，实在是没地方藏身，只能在车中两个木箱空隙间蜷缩，尽量弯下腰，心里焦急地期盼着快快发车。
　　列车的鸣笛声在车站响起，货车开始缓慢的驶出了白水江车站。这是一列铁路货车，列车牵引着近20个车厢，大部分闷罐子密封，只有两节是敞篷车。
　　这时，我俩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只感觉到后背上的汗水和衬衣粘在一起，汗淋淋的，额头上也有汗水，寒风吹来，冷热交加，身上到底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
　　定下了心，我看了看身边的木箱，是大型机械包装箱，四只木质包装箱外印有“矿山专用设备，注意轻放”的几个大黑字，旁边，一只大型酒杯直立着，箭头朝上，是提醒装卸时不能倒置的符号标志。这四个木箱被牢牢的固定在平板货车上，车两边没有任何遮掩，是名副其实的敞篷货运列车。
　　人虽上了车，但我俩当时根本没意识到，真正的严峻考验已经出现在眼前。
　　昏暗的夜色中，在风雪交加中运行着的货车，很快开始加速。列车呼隆声中，寒风裹着雪花，发出“呼、呼”的不断啸叫，天上的雪仍在不停的下着，不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 
　　我俩为避风档雪，蜷屈在车厢最前面二个木箱之间，全身很快被不断飘来，列车卷起又落下的雪所遮掩，车里积成厚厚一层雪，被寒风一吹，冻结在车厢地面，硬邦邦的，一动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出发前完全没预料到在寒风大雪中爬上敞篷列车回家，匆匆上车前根本就没想到风雪严寒所带来冰寒风险的严峻挑战。她毛衣、毛裤外加一件薄薄的长绒中大紧紧的裹在身上，薄围巾把翻起的衣领紧紧地缠绕在头和耳朵上，脸上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我身着一件棉衣，头上只有一顶单帽，俩人身体缩成一团，紧紧地靠在一起，双脚紧紧地缩起，尽力减少寒风的浸入。只一会功夫，很快就感觉到双耳、双腿发凉，全身冰冷，仿佛呼啸寒风不停地在搜刮着身上的热量，行前匆匆的进食己消化殆尽，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一处感到有暖意，只有寒气逼人，也顾不上再去拍打身上落下的雪花，只能不时的动动双腿，抬抬脚，又不断地腾出手来捂住耳朵。 
　　凛冽的寒风肆虐般地在秦岭山坳里回响着。天上的鹅毛大雪和列车搅起的雪花形成蒙蒙雪雾。漆黑的夜幕中，白雪映照着的大地，白茫茫一片，辨别不出那是天、那是地，那是山、那是林，只觉得绵延起伏的秦岭山脉，被大雪完全遮盖，白色天地融为一体。 
　　随着列车不断的爬升，海拔越来越高，寒风更强烈地吹，大雪尽情地落下，寒气更加逼人。早已缩成一团的我俩，全身上下早已由凉变冷，寒风伴着雪花，刺进双腿、脖颈，像一只只小虫侵入体内，一阵一阵刺骨寒气沁入全身，不由自主的使全身瑟瑟发抖，开始发起冷颤。我紧紧的抱着她的头，搂在怀中，想用那身体中的一点温暖，减少寒气对她的侵入。心中又发出深深的愧疚，后悔带她上了这列敞篷货车，在望而生畏寒风和大雪的秦岭山中，毫无任何准备的挑战这无情的大自然。心中在默默的念叨，一定要坚持住，再冷再寒，俩人也要挺过这一关。
　　风雪中，列车连续发出鸣笛声后，缓慢的停靠在一个车站。借着站台灯光，显示出秦岭车站的站牌。哦！是秦岭。 顿时，我心头突然一热，全身中的寒风中，虽身上冻得冷飕飕，全身冷得发颤，但秦岭二字仍然强烈地吸引了我。   
　　从小就知道秦岭，而且印象特别深刻。学校地理课老师多次提到，在家里经常听父亲讲起，对它一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和敬畏感。知道秦岭被尊为华夏文明的龙脉，西起甘肃临洮，东及河南鲁山，东西长约一千六百公里，南北宽约三百公里，主峰太白山3771.2米，雄踞关中平原之中。它既是陕西省关中平原及陕南地区的界山，又由于秦岭南北的温度、气候、地形的差异性变化，秦岭、淮河一线成为中国地理上最重要的南北分界线。
　　我赶快用手使劲擦去眉毛上结成霜的雪，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尽力朝周边观望，想透过面前这茫茫的雪花，看看仰慕已久的秦岭真面目。但夜色中眼前一片白茫茫、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见远处白雪遮盖着的山峰和车站两侧挂满雪花的树木。
　　寒风吹来，不由自主的身上打起哆嗦，失望之中，定了定神，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己是夜间十一点多，我们在车上已经整整待了四个多小时。
　　高海拔中的秦岭车站，是个风口。寒风带着“嗖嗖”的呼叫声从身边不停地刮过，鹅毛大雪把我俩全身上下覆盖，人被淹没在厚厚的雪中，仿佛成了雪人。此刻，全身上下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全身上下冻得发冷发颤，摸摸耳朵，硬邦邦的，没有任何感觉，好像没有长在自己脑袋上，连说话都变得磕磕碰碰，也不利索了。
　　我硬撑着几近麻木的双腿，在战栗和抽缩中借着包装箱费力地站起来，硬撑着移动到木箱的边缘，向外瞧了瞧，大雪中，站台上只有工作人员在忙碌着。回过头，结结巴巴的对她讲，到秦岭车站了，应该离宝鸡不远了，赶快起来活动活动，不然冻坏就麻烦了。
　　我费劲地弯下腰，拍掉她头上、身上的落雪，使劲的拉着，让她起身。几番挣扎，连抱带拉，好容易才让她全身紧紧靠在木箱上，喘了口气，勉强站了起来，但两腿仍然弯曲着，不听使唤。　　我赶忙帮她不停地敲打着双腿，慢慢的移动着身子，又抓住胳膊，慢慢抬起来上下活动着，以尽快缓解己近麻木的全身。
　　在两只木箱有限空间的夹缝里，我俩不停地互相拍打着落在身上的雪，抬抬脚，剁着脚，挪动己近僵硬的身体，又不时地搓搓如冰似的脸蛋，近乎僵硬的耳朵，度日如年般的期待着列车的启动。 
　　火车在秦岭车站停留了很长时间。站台上，岔道边，隐隐约约看见值班员举着旗帜，吹着哨子，不停地在指挥一辆机车头缓慢的驶向列车后方。不一会，整个列车突然猛地向前一冲，是车头挂上了列车。
　　终于，火车鸣笛声响起，在夜半沉寂的秦岭山上发出巨大的回响，接着，列车开始启动。
　　列车一直在缓慢地行驶着，速度不是很快，明显的感觉到列车不是在平行前进，而是随着车轮的“吱、吱”刹车声，沿着下坡曲线行驶。还没待回过神来，突然，顿时整个车厢仿佛倾斜起来，俩人似过山车一般，感觉到列车从高向低冲刺般，带着一种强烈的冲击力，紧紧的把我俩整个身子粘在木箱之中，双腿也被不自觉的翘起，整个心仿佛吊到了嗓子眼，立马感觉到人快要窒息。一种即将坠落悬崖时的那一刻惊恐万般的恐怖感，向我们袭来。
　　恐慌仍在继续。紧接着，感觉到火车开始大幅度转弯，随着车厢突然一会儿向左摇摆，一会儿又向右摇摆，发出剧烈的左右晃动，随着摇摆，一种惯性的强度离心力，仿佛要将人甩出车外。尤其固定包装箱的粗壮铁丝不断传出的“吱嘎、吱嘎”可怕声音，更使人在恐慌中心悸。
　　这时，早已冻得接近于全身僵硬的我俩，己将天上仍下得不停的大雪，身边吹来的凛凛寒风置之度外，全然感觉不到全身的僵硬，四肢的无力。在列车一会直冲下坡剧烈的冲击、一回又转大弯倾斜不断剧烈晃动、摇摆中，两人僵硬的身躯本能的紧紧搂在一起，浑身绷得紧紧的，像一个人一样，双脚交叉着使劲蹬牢前方包装箱。那时，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拼出命来和突如其来又意想不到的风险抗争着，尽最大的力量拼命保持住身体平衡，防止甩出车外。同时，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头顶上不停发出可怕声响的固定包装箱的粗铁丝，默默的祈祷着可千万不能断掉，万万不要出现意外。
　　那一刻，处于高度紧张中的大脑，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时间过的是长、是短、列车是快、是慢？只觉得我们俩是在用自己的全身力量和突如其来的危险在抗争。用自己的意志力和可能出现的死神在较量。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感觉到列车不再向前冲，左右也不摇摆了，刚才在草原上像奔腾野马一般的列车，好似被骑手拽住了缰绳，被驯服住，列车开始正常行驶，应该是过了秦岭，下山了。我俩抬起头，望着昏暗的身后，这才发现列车真的已经行驶在秦岭山下。一直紧绷的心，这时突然放松，长长的一口气从心中呼出。
　　这才发现，头上飘舞的大雪已经停了，一直凌冽呼叫的寒风也明显减弱了许多。
　　我慢慢松开搂着她的手，望着她挂满雪花的眉头下刚刚从惊吓中转变过来的双眼，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述。但明白，她心里和我一样，一定是在默默的庆幸风雪秦岭中度过的这惊心动魄、惊险万分又刻骨铭心的一夜旅途。
　　以后了解到，宝成铁路是新中国第一条工程十分艰巨的铁路。从秦岭车站东行，经青姜河进入宝鸡，在6公里的距离中，高度落差却达680米。线路设计中，为了解决地势高差难题，设计以三个马蹄形和一个螺旋形迂回展线，使线路在山上迂回攀升，以保证火车翻过秦岭。因单一火车机头动力有限，无法驱动整列火车通过，上下行时，在宝鸡车站和秦岭车站再加一车头，双车牵引驱动列车通过。
　　多年以后，几次乘坐宝成铁路旅客列车，离开宝鸡车站不久，进入秦岭山脉。远处，铁路在山脉中不断伸展，列车通过青姜河那段线路，沿着大曲线，车头前拉后推或双车头牵引列车绕行，一上一下，弯弯曲曲，呈优美的曲线线型，在阳光下发出闪闪亮光的铁轨，在绿色的秦岭林海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坐在旅客列车中，虽然能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晃动，但心中没有一丝慌乱和惊慌。那一刻，在感叹人征服自然能力的同时，当年那一夜的惊险经历，那情景仍像梦幻一样，很自然的立刻浮现在脑海。
　　当年，我俩在寒风大雪中爬上四周毫无遮掩的敞篷列车，身穿薄薄的毛衣，毛裤，外加一件大衣，寒冬腊月，夜半时分，在秦岭山上零下20多度的低温下，顶着凛冽寒风，冒着鹅毛大雪，咬紧牙关忍耐着、坚持着，硬是抵挡住了彻骨的寒冷。是靠什么力量支撑？冥思苦想，是靠渴望早日回家和家人团圆的那种精神力量的支撑，年轻时下乡当农民、进厂当工人炼就的筋骨体能和不畏艰难险境，应对挑战的适应能力。
　　渐渐的，远方的夜空云际中，出现一片红色，映照在阴暗的夜空中，离行进中的列车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我看了看手表，己是次日凌晨两点多，从秦岭车站算起，我俩在大风抗击中，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坚持，终于走出了困境。心头突然一热，前方天空映红的下方，应该是宝鸡了，列车离宝鸡火车站不远了。
　　急盼中，列车缓缓的停靠在宝鸡火车站货场站台上，货场灯光把整个列车照得透亮。车厢里，我俩相对望着，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的全身，立刻松弛下来。我伸出冰冷的双手，轻轻的抚摸着她又硬又冰、冻得发白的脸，心里涌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酸般挛缩滋味，庆辛今夜如死里逃生一般的噩梦应该结束了。
　　此刻，夜半的寒气中，身体紧紧靠在包装箱的我俩，脸上冰冷，双眉上挂着雪霜，鼻子早已被冻得又红又硬，耳朵好像已经失去，全身除了寒冷，没有一点热度，身上也使不出一点气力，像散架一般，没什么感觉和反映，仿佛处于麻木和僵硬状态。只好用双手在冰冷的脸上使劲来回搓，又不时地哈着热气，捂住难以呼吸的鼻子和僵硬的双耳，尽快的想缓过劲来。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僵硬的腿没有多少知觉，双腿好像根本不听使唤，不禁心头一惊，冰冷的身上甚至冒出冷汗， 心想双腿千万别出什么问题。心里更着急的是，她怎么样？无论如何俩人要尽力起身，赶快活动好已经僵硬的全身，下车离开货场。
　　我俩双手费力的把腿边厚厚的一层积雪抛开，双拳使劲反复敲打着两只腿，又竭尽全身力气，鼓着劲蹬着脚，尽力使双腿能弯曲活动。渐渐地，僵硬的双腿开始松动，勉强也能弯曲，我一手撑着地，一手抓住木箱边缘，后背紧贴着木箱，一点点缓慢站立了起来。缓了口气，双手紧紧的搂住她的腰，连拖带拉鼓劲将她扶起，不停地挪着脚，踱着腿，搓着脸，捂着耳朵，尽快的能够走下车。
　　夜半三更，货场外，通往宝鸡火车站的路上，铺满积雪。昏暗路灯下，没见一个行人。只有我俩相互搀扶着，提着行李，摇摇晃晃，步履艰难地在雪地里小心地迈着步，走几步缓一步，尽量把步子踩稳，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灯光下，映照出我们俩长长的身影，那深深的脚印留在身后雪地中。
　　不远的前方，是我们的家乡。 

        
　　2023年11月28日        初稿 
　　2023年11月29～12月14日修改
　　2023年12月 16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