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沥青
□李晓东
前段时间到北京参加全国住房与城乡建设工作会议,陈政高部长的工作报告中说,要大力推广装配式建筑,到2020年,全国的装配式建筑不少于30%。2009年上半年,我随中央巡视组到辽宁巡视,政高同志是省长,人很谦和有趣。记得他说,自从当上乡镇负责人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是休息日、什么是休息。近一段时间,一篇原发于《人民日报》的小评论《加班是一种坏习惯》,被广泛传播,喝彩者众。其主要观点是,加班的原因是不注重工作效率,结果使人很疲惫,造成恶性循环。站在舆论的高地,一脸圣人地指责评判,当然是容易的。但还有一句话“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是那么重的任务和责任压在肩上,效率再高,也难以在正常工作时间内完成,不加班几乎是不可能的。化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加班是因为效率低,用之一部分则可,倘加之全体,简直是污蔑”。还听说他一件事,辽宁朝阳市化石很多,其中一块泥板上,有八只乌龟化石,政高同志看了说“一定要开小会,开短会”。这次会上,他做主报告,果然很短,只有45分钟,内容却十分丰富。
我对建筑一窍不通,但知道了一条,那就是建筑技术发展日新月异,传统的,垒砖头式的建筑方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在上世界八十年代的矿区建楼潮中,却是绝对的主流模式,且舍此无他。
砖混结构建楼,主材当然是砖,辅材最主要是两类,水泥、沥青。十岁左右的我和我的同学们,在这两种灰、黑、脏的建筑材料上,依然找到了许多乐趣。鲁迅回忆百草园是说“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却是我的乐园”,所以,鲁迅的散文诗集名为《野草》。我们在连野草的色、汁、味都没有的工业材料里,照样其乐无穷,如果我出散文诗集,是否可以名曰《沥青水泥》呢?呵呵。
水泥被从外地运来,码在临时垒起的工棚里,我们刚开始不敢进去,生怕看场的外包工骂。矿上把盖楼房的建筑队称作“外包工”,比临时工还低一等级。中国古代人分四等,士农工商,在矿上则是正式工,协议工,临时工,外包工。外包工,就是最早走入城镇的农民工,他们穿着明显农村人的衣服,整天在工地上搬砖垒墙,满面尘灰,工作辛苦而收入很少。矿上人时常感叹他们“牺惶”,就是可怜。但再“牺惶”也是大人,而且说着我们听不大懂的“侉话”,小孩子们还是有些怕的,何况我们还琢磨着到工地上拿点啥东西。
慢慢发现,看场的外包工几乎不管水泥库房,大家逡巡地进去,踏着满地满屋的水泥尘灰,漫无目的地乱看。 突然,眼尖的同学在一片水泥灰中,发现了一点白的光亮。近前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原来是一枚溜圆的钢珠!这一发现,真如偶入荒山,却得珍宝一般。大家马上再找,居然屡有收获。不仅发现了大小不一的多枚钢珠,小的直径不足半厘米,大的直径有两厘米,而且还有圆柱体,一截不锈钢的小小圆柱握在手中,的确很觉神奇。虽然相比农村,矿上孩子见过、用过的工业制品算多的。比如,我上小学后寒暑假回老家,看到村里的小朋友珍惜一段铁丝,因一小根炮线喜形于色,很不以为然。矿上有专门织铁丝网的工厂,叫“打金丝网”。两名女工分站机器两侧,各拿一捆弯成纺锤状的铁丝,像织布梭一样相对着抛来抛去,每抛一次,机器就咔嗒一声。十多台机器的咔嗒声和无数铁丝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地交响。车间里、院子里,到处都是铁丝,孩子们去拿点玩,根本没人问。可这钢珠,特别是钢的圆柱体,矿上不能生产,比较稀罕。而且,当时打玻璃球的游戏很流行,还带了点赌博色彩,A球击中B球,后者就归前者主人所有。虽然几分钱一个,但几分钱也是钱哪。打钢珠就好得多,只要多到水泥房里,就源源不断。钢珠和小圆柱为何在水泥库房里呢?和水泥有啥关系呢?当时不明白,也没多想,后来常想起,但也没有深入探究的兴趣,所有,至今依然不知道。
比钢珠更好玩,也更受欢迎的,是沥青。大家都知道沥青是铺公路的必需品,公路的别名就是沥青路。其实,盖楼房,沥青同样必不可少。在工地上支起很大的铁锅,大块沥青放在锅内,燃起施工中废弃的木片融化,刺鼻的石油气味很远就能闻到,应该说非常不环保、不卫生。然而,周围的居民都没这类意识,最多说句“真呛人”,小孩子则好奇而兴奋,常常围在锅边,看乌黑的固体化作乌黑粘稠的液体。
沥青,我们那叫“黒油”,很是准确鲜明生动。通体全黑的一块,仿佛煤矸石,没有光泽,不像炭块,会如镜面般反光。煤矸石坚硬,沥青柔软很多,在石头上一磕,就能磕下一小块。比之水泥,沥青更随处乱放。水泥不敢淋雨,否则会板结,沥青不怕,多露天存放。放在锅里一加热,就变软了,如橡皮泥,可以捏成许多形状。我们把家里的小铁桶、柴偷出来,石头垒起火,加热沥青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无论平房还是楼房,都烧煤火,如果像后来用了煤气,就没柴火可拿了。沥青也易燃,但味道实在太重,黑烟也很大。柔软的沥青可随意赋形,可惜我们都没学过捏泥人,捏把半天,最后还是团成个球。而且,一冷下来,沥青就变硬了,必须趁热动手,一不留神,手即会被烫伤,严重时,手指的皮肤也会被粘下来,疼得直要跳。
我们常说,游戏是儿童的天性,很纯真而浪漫。其实,儿童游戏,也包含了许多危险甚至伤害,唯其难得的是,无论在什么环境下,儿童都能就地取材地找到游戏的工具,体验游戏的乐趣。没有电子游戏设备,甚至没有可称之为玩具的玩具,依然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地玩下去。鲁迅到三味书屋上学后,便“不能常到百草园来了”,依依不舍地“Ade 我的蟋蟀们,Ade 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我们的学校没有“教书认真的寿老先生”,要求不严,一放学或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同学们就出没在建筑工地里,无师自通地发明的许多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