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钟》中的天水地方叙事语境
——长篇小说《皇粮钟》与天水地域文化探析之四
赵文慧
作为农业大国,中国农村题材小说只有深刻挖掘并合理配置具有地域色彩的叙事语言,并把这种语言入情入理地融入中国白话文写作的图谱中,那么,这样的小说首先在揭示农村和农民的生活面貌、文化形态上智胜一筹。作家秦岭的《皇粮钟》被北京、山西等地改编影视、戏剧时,东西部乡土语言的改编与移植成为一大难题,这一难题其实属于文化范畴,这正好说明中国乡土文化的丰富性、多元性和差异性,也说明了《皇粮钟》中西部文化元素不可复制的独特魅力。
评论家胡平说:“《皇粮钟》的成功,还有赖于作者拥有的出色的语言能力。秦岭作品中的农民语言特别丰富,别具韵味,应有尽有。全书从开始到结尾,变化了无数场景,涉及了众多人物,而具有特色的语言资源从未枯竭。这些语言里积淀有数千年你们村文化的创造,浸透着农民式的智慧,显露有浓郁的地方风情,本身就是文学欣赏的重要对象,相比起普通小说”普通化“、”全国化“、”全球化“的语言形态,要生动许多,也为人物塑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这一观点,非常准确地指出了《皇粮钟》与乡土小说在语言“普遍性”上的相同与不同。
(一)天水方言中的古词语
秦岭谙熟古代汉语,对古文不但理解准确,而且常常会领悟出新意。他发觉在天水方言中至今仍保留着一些古代词语,而这些词语在一般人来看来不过是土语俗言,难登大雅之堂。但是,秦岭却对这些古词语极为钟爱,觉得它们古老而典雅、语简而意丰,是不可抛弃的语言财富,于是在小说中进行了恰如其分的应用和呈现。正因如此,小说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古老土地上原汁原味的乡村变化图,也精彩的展现了天水地区的方言土语,多姿多彩的语言加上作者的不断创新,组成了不朽的篇章,大放光彩。秦岭捡拾散落在民间的的方言土语词汇,并将其赋予自己笔下的人物身上,将它们的意思很巧妙的表达出来,令 人感同身受。比如:
A .姚耱子说:“不给任何人言传。”
B .听着真格舒服,受活。
C.姚耱子附和着说:“入地了,永世入地了。”
D.所有的恩怨,一经囊家秦爷点化,就像冬日里屋檐下的冰凌棒子。
F.像老牛拉稀屎,勾子一撅,“扑”的一声,摊一地的粪汤水。
G.真失笑!真是失笑是人咧。
H.他每天在喇叭里学舌。
J.但是布谷鸟还没有站在秦家坝子的崖畔上歌唱,那只不过是秦家坝子人的期待。
K.姚耱子甩给唐岁求一支烟,狡黠地一笑:“不快不行啊,早来早消停。”
上述九例中,例A中“言传”是说话的意思;例B中的“受活”是自在、舒坦的意思;例C中“永世”是永远的意思;例D中的“冰凌”是冰的意思;例F中“勾子”是屁股的意思;例G中“失笑”是使人忍不住发笑的意思;例H中的“学舌”是学着说话的意思;例J中“崖畔”是悬崖的边缘的意思,音(eai pan)。例K中“消停”是没事儿了、不忙了的意思。
这些散落在民间的古语词,虽然听起来是十分的“土里土气”,但却在方言中又含有雅的意义,经过作者的修改、创新,就形成了独具匠心且引人入胜的语言,读来使人可以感受到书中的人物,仿佛就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将他们的故事展现在你的眼前。以上这些古词在《皇粮钟》中,大都起到了恰切运用,使这些行将消亡的词汇复活,化腐朽为神奇。而这些语言汇入到现代汉语中,又会增加现代汉语的词汇量和词汇意义的拓展。
(二)“逆序词”使用
这里所说的逆序词就是指把现代汉语中的一些普通的词汇,排列的顺序加以调换,这在天水方言中是非常常见的一种用词现象。
“唐岁求立在麦子的波浪中,像一棵枝叶欢实的洋槐树。”(欢实——实欢)
“有脑筋的人谁不亮清啊”(亮清—清亮)
“但是布谷鸟还没有站在秦家坝子的崖畔上歌唱”(歌唱—唱歌)
“歇一歇,我来替换你”(替换—换替)
“我的骨架子硬棒着哩”(硬棒—棒硬)
“看你个岁求,我给你说世事哩,你还嫌。”(世事—事世)
“秦长嬴听到这达,就点燃了一锅烟,烟雾挣扎着、挣扎着升腾起来。”(挣扎—扎挣)
“你让我帮衬一把”(帮衬—衬帮)
“再用榔头敲打成粉末粪土”(粪土—土粪)
“上得床来,那碎面儿还在舌头、牙齿之间温柔地翻腾。”(翻腾—腾翻)
“事情是我干的,我挖出来,再找几个底实的亲戚搭个手……”(底实—实底)
“下次村委会换届选举,我一直估摸你是最合适的候选人,惹人多了,谁还投你票哇!”(惹人—人惹)
“上学方便,嫁娶方便,要啥方便。”(嫁娶——娶嫁)
(三)方言俗语与歇后语的大量使用
群众的语言是丰富生动的,因为它是千锤百炼的结果。有远见的文学家艺术家,都很清醒群众中语言的重要性。呈现在《皇粮钟》中的天水方言熟语,还有俗语、歇后语等。它们或生动活泼,或庄严有力,或锋利尖刻,或诙谐有趣。不论是作者将它们用在自己的叙述语言里,还是更多地运用在人物对话语言里,都适合作品的题旨情境,切合人物身份和情绪性格,增强了作品的地域文化色彩和生活气息,增强了语言的生动性和表现力。分类介绍于下:
1.方言俗语的应用。这是指天水民间惯用的生动有力或富于哲理的固定短语:
“见了刺猬的菜花蛇,缩着脖子不敢出声”、“鼻尖上的痦子,在眼前亮着哩”、“把房子盖得像爷庙一样”、“天啬皮必然亏了地,地啬皮必然亏人”、“鸡飞狗上墙”、“非得脱一层皮不可”、“凉水泡蒸馍,说不上是啥味道”、“往死里骂哩”、“饿狗跳墙一样的架势”、“油缸倒了脚步不乱”、“根本挠不了庄里人胳肢窝里的痒痒”、“肠子痒痒搔不得”、“嫂子屋檐下,没有好言声;力气换蒸馍,勤快赢热炕”、“不吃凉粉腾板凳”、“蜂儿要死挪窝窝”、“人算不如天算”、“腰来腿不来,肘到腕不到”、“画符不懂窍,反惹鬼神笑;画符通了窍,惊得鬼神叫”、“好女百家求,好花惹万蝶”、“给人家顶个门”、“狗撵下破狼”、“嘴被驴踢了”、“人活嘴脸树活皮,城墙活下一锨泥”、“猪头还能凑合着过个年哩”、“草木灰止血,庄农户人都亮清”、“猪嫌狗不爱”、“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兔豁嘴皮子娶麻子脸”、“背锅身子娶罗圈腿”、“瞎子娶哑巴”、“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哩”、“人比人没活了,驴比骡子没驮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的世道是认财不认人”、“三十晚上没月亮,一时和一时不一样”、“前言不搭后语”、“鸭子煮烂了嘴没烂”、“鸡不尿尿,各有各道”、“世事就是这样,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要杀要剐由着了”、“躲得了初十,躲得了十五吗?”、“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光棍儿比驴还多了”、“像秃子头上的虱一样摆了多年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驴头对马嘴”、“好了就蜜和油,不好了就撕烂脬子打烂球”、“脑子简直是进尿水了”、“丑话说到前头”、“好事传千里”、“说话带刀子”、“十五月儿圆,当辈做事当辈还”、“滴檐水滴的原窝窝”、“旺旺地活着”、“活得旺旺的”、“猴鬼得很,还有个丢盹的时候哩”、“耳刮子是摆设”、“成天不出门”、“老腿老胳膊”、“千里烧香拜佛堂,不如在家敬爹娘”、“养儿防老”、“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快是撵下的,福是攒下的”、“陈谷子烂糜子”、“除非太阳从灶眼里爬出来”、“像憨娃似的”、“无钱愁死英雄汉”、“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做梦娶老婆”、“没见过世面”、“狗变成人了”、“把人当猴耍”、“碌碡曳到半山上了”、“有锅盔的没牙齿,有牙齿的没锅盔”、“软处好取土,硬处好打墙”、“久旱逢甘霖”、“诸葛亮吊孝”、“抹布捏得水淌哩”、“涕一把泪一把”、“一碗水端平了”、“半个公家人”、“吃不了的就得兜着走”、“鼻涕一大把眼泪一小把”、“挥泪斩马谡”、“放对方一马”、“井水不犯河水”、“雷神抓人不长眼”、?“打开窗子说亮话”、“眼不见心不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事事不如人”、“大生意怕跌,碎生意怕歇”、“不见黄河不落泪”、“填饱了狗肚子,狗就能死心塌地为主人卖命”、“绑在一起的蚂蚱”、“年老瞌睡少”、“干指头蘸盐”、“像丢了魂似的”、“顶门续香火”、“咸吃萝卜淡操心”、“磕头如捣蒜”、“心里美气得连脚后跟上的死肉都颤哩”、“气不打一处来”、“出山容易进山难”、“说不清道不明”、“光棍儿的鸟儿还能飞出来啥架势”、“年龄不饶人”、“老腿老胳膊”、“里三层外三层”、“你的耳刮子是不是像老镰一样卷刃了?”、“狗皮膏药贴在了鞋底儿上”、“借坡下驴”、“记性叫狗吃了”。
2.歇后语的使用。
老虎吃蝇末子——瞎掸牙茬骨哩、烟囱里养麻雀哩——冰锅冷灶、屎爬牛跌倒帽盒里——假装大官人哩、缩头的椽子——耐朽、癞蛤蟆支桌子——硬撑着哩、怀娃的媳妇赶大集——人里头有人哩、孟良走北国——人惯马熟、木匠吊线——睁一眼闭一眼、茅坑门口拾了个手巾——难开口、公婆儿媳妇养娃哩——各顾各哩、过年的花卷儿油馍——隔层层着哩、杨令公数儿——越数越少了、捏耳刮子擤鼻哩——隔窍着哩、狗撕门帘子——乱扯了、黄瓜打驴——半截子进去了、光屁股穿袍子——转身大着哩、提着础子打月亮哩——不晓得高低了、老落鸨抓驴——扑的大食、狗头上绑皂角——装羊哩、老鼠拉锨把——大头还在后头哩、老鼠咬碟子——口口是瓷(词)、母羊羝角——凭嘴脸夯哩、羊圈里的牛娃——数你大了。
还有就是在《皇粮钟》的第二十五章,也就是225页有一整段都使用的是歇后语和俗语,由此足以表现出作者对天水方言土语的熟悉程度及其运用自如。
3.农谚的运用。
三九没雪下不收、黄八成,收十成,十成开镰丢三成、打罢春,忙营生、烧熟的炕土赛大粪、地无唇,饿死人、宁种一窝窝,不种三个坡坡。
《皇粮钟》充分展示了作家秦岭文学语言艺术的魅力,征服了广大的普通读者,同时也赢得了许多着名专家学者的赞赏和推崇。着名作家蒋子龙说:“秦岭文风纯朴凌厉,语言带着浓烈的西北风情、机智和风趣。”【2】评论家段守新指出:“《皇粮钟》出色的语言运用,也特别值得击节称赏。不只是人物的对话语言,也包括叙述者的叙事语言,《皇粮钟》都在最大程度上使用了陇东南地区的方言、俚语、俏皮话、歌谣、包括它特有的语态和声口。仿佛在我们的对面,就坐着一个土生土长的陇东南农民,操一口浓重的乡音,在跟你毫不见外地拉着家常。他喋喋不休,甚至唾沫横飞,讲述着他所熟悉的农民生活的艰难与困窘、苦楚与酸涩、恩怨与情义、凉薄与温暖,就像历数着他所熟悉的沟坎、梁峁、农具、作物、节令、风俗。一股异常浓郁的、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裹挟着厚重的情感内涵扑面而来。语言并不是小说的一种可有可无的附加物。在深层的意义上,它就是小说本身。它与它所要表达的精神和情感,其实是水乳交融不可分解的一体,共同参与构建着一个完整的也完美的艺术世界。很显然,秦岭深谙其中的道理。”【3】白烨在《中国文学2009:在新变中前行》(《人民日报》2009年1月22日)总结本年度中国长篇小说创作时,把《皇粮钟》纳入“传统与坚守”范畴,认为“在直面乡土现实写出新意趣”。【4】夏康达说:“《皇粮钟》对西部农村语言的熟练运用,不仅保持着原汁原味,在节奏上、语感上,又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审美化的加工,而且巧妙地借力于西北民间语言艺术(秦腔、民歌)的特有魅力,使作品在地域与民俗文化方面风格鲜明,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5】应当说,专家对《皇粮钟》里对区域叙事语言的关注,不仅仅是有感而发,而是关注到了《皇粮钟》内在的文化精神。
在《皇粮钟》里,作家充分为我们展现了天水语境的魅力,他运用自己独特的创新手法结合当地的方言,为我们创造出了一种具有乡土气息的独特语境,十分传神的展现出了古老天水的传统文化以及它的历史演变,这是秦岭在语言上的又一次成功的飞跃,走向了另一个高度。
注释:
【1】胡平:《皇粮题材的魅力——评秦岭长篇小说<皇粮钟>》,载《文艺报》2009年7月25日。
【2】【6】《一幅农村生活的时代画卷——秦岭长篇小说<皇粮钟>》研讨会发言(摘要),《天津日报》6月23日。
【3】段守新:《抒苍生歌哭,为历史写真——读秦岭的长篇小说<皇粮钟>》,见《文艺报》2009年7月25日
【4】白烨:《中国文学2009:在新变中前行》(《人民日报》2009年1月22日)
【5】夏康达:《评秦岭的长篇小说<皇粮钟>》,见《文艺报》2009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