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选选其人其书
●刘振清

认识毛选选已经有二十几个年头了。对于曾将《毛泽东著作选集》(简称“毛选”)当作惟一精神食粮的我辈来说,他的名字显得十分特别。二十多年前,我在中国人民大学一分校艺术研究室供职。不知他从何处知道我的情况,特来学校造访。当时在场的还有鄔鸿恩先生,他是该校艺术研究室的“始作俑者”,也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我因为在学校教授书法,来者又是“请教”书法问题,便有些飘飘然。“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当了二十多年的教书匠,又有“好为人师”的毛病,但不知为什么,我从来也没觉得“患”了什么。当时如何对他“指教”的,今天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惟一的印象是:他是个军人,端庄、严肃、不太善于言辞,学书法特用功。当时他在写颜,写得相当不错。估计我当时会说些鼓励的套话,可能也会指出一些“不足”之处。其实,我于书法从未下过“悬梁刺股”的功夫,对于颜书更缺少研究,说不定还会说很多外行话,每想到此,都会感到脸上发烫。当然,我的话或许还不至于“误人子弟”,否则,毛选选恐怕就没有今天了!
加入了崇文书画研究会以后,我俩又同时成为研究会的“理事”。“工作”上的接触越来越多,了解的也就越来越深了。印象最深的是在崇文书画研究会举办的一次研讨会上。那天,选选与一位书法方面的专家“打”了起来,观点针锋相对,双方各不相让,在座几十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只有听的份儿而不知如何是好。当时给我的印象颇深。因为在我看来,选选是一个十分好学、十分内向、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的谦谦君子,居然敢当众与老专家“论辩”,实属“不知天高地厚”。他的这个举动与若干年前到学校造访留给我的印象判若两人。我平生性格懦弱,胆小如鼠,不仅看见当官的腿会发软,见了专家学者之流更只有“仰视”的份儿,拍马屁惟恐不及,哪敢跟人家“论辩”,让专家下不来台呢?况且,这位专家是应邀前来参加研讨会,指导创作的!在北京书法家协会,他也是个“顾问”级别的人物,尽管几乎没有人看过他的“作品”,他自己也自称从不写字,但是他耗费多年心血编成的几部书法工具书,至今还摆在众多书法爱好者的书架上。与这样的专家论争,不知选选是凭勇气,还是凭什么?
选选没有念过大学,而是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俗称“高自考”。我在大学执教多年,既知今日大学是怎么一回事,又非常了解“高自考”。许多朋友向我咨询高等教育的事儿,我从不主张“高自考”,因为“高自考”太难,通过率极低。惟其如此,据说它的文凭很“值钱”,得到国际承认。而选选竟在八九年之内,一举拿下两个专业的文凭,先是新闻学专业,后是中文专业。可能是“鸟语”不灵,不能授“双学位”。我想,也许是真正的“自学成才”,选选从无门户之见,也向来不盲目崇拜权威。他肚子里有货,“底气”自然很足,不怕与人争辩。
一边读书,一边习字,一边创作,选选永不满足。1995年选选出版了《硬笔临帖作品选》(中国铁道出版社)。他在自序中说,从1981年到1990年,他陆续临写了七十余家的二百多种碑帖。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没有一点执着的精神,怕是不行。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临习虽然用功,但并不盲目。“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比如他学金农,就发现了金农的独特审美价值。单是这本《硬笔临帖作品选》,就是一部小规模的书法史“图录”,从甲骨文、金文、石鼓、帛书、汉隶、二王、北碑,到颜柳欧褚、宋四家、明清诸贤,直到鲁迅、毛泽东、来楚生等,洋洋洒洒,竟多达一百五、六十种。他的万余字的《硬笔书法散议》,还对硬笔书法较深层次的问题进行了探讨,这篇文章发表于1993年《书法艺术》杂志。
选选偏爱颜真卿楷书。他在这方面下过的功夫,几乎没人能比。不仅是颜真卿,连学颜而著者也不遗漏,苏轼、黄庭坚、钱沣、华世奎、何绍基等等,他都有所研究。颜真卿的十多种楷书碑帖,他不止一遍地通临过。他学颜楷不局限于临帖,更注重颜真卿的家世、经历和颜真卿的诗文。他仔细研读过黄本骥编的《颜真卿集》,阅读过好几种版本的颜真卿传,阅读过大量有关颜真卿书法艺术的书籍。他对自己临过的近二十种颜楷碑帖,进行了断句、注释和碑史考释,已完成二十余万字的《颜楷通识》初稿。读了选选的《硬笔临帖作品选》,只有一个感觉:“关西大汉,手执红牙板,唱大江东去。”没有任何矫柔造作,一任自然。
2001年12月,军事博物馆举办了“空军八人书法展”,作者有孟繁锦、杨明臣、赵勇等,选选的作品也在其中。他的巨幅颜楷,用今天的话说,相当吸引人眼球。当今书坛,名家林立,群星荟萃,书作令人眼花缭乱,但在众多作品中,有几人的作品能吸引人的眼球呢?别的我不敢说,大字颜书,选选“当仁不让于贤”者也!
北京书法家协会成立二十周年会员作品选集亦收有选选的大字颜书。这是一幅选选自撰的长联,联语是为我国著名学者、陕西师大霍松林教授八十大寿暨从教六十年而作的。上联是:“修德慎行哉,先生授业陇南,传道渝州,都讲长安,振铎东瀛;巍巍乎师范,淼淼乎教泽,灿灿乎挑李。六十年作育益勤,人颂春风兼化雨;”下联云:“钩深致远矣,国土洞明说部,细琢文心,精裁诗赋,妙探倚声;灼灼兮识见,浩浩兮翰藻,煌煌兮论著。八旬叟攀登愈勇,名扬艺苑并儒林。”不独颜书而已,那长联内容尤见撰者的传统文学功力。当然,作为中国楹联学会会员的他,也许只是操笔立就的事。
我小时候也知楷书四大家。柳欧赵,我下过点小功夫,不知三家何许人,但学其字耳!等学了点历史后,才发现没学颜是个大遗憾。特别是颜氏兄弟抵抗安史之乱事,颜真卿的侄子季明被砍头(这颗头是当着他爹的面被砍下的),及后来颜真卿为侄子写祭文(这就是著名的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等等,了解了这些,便会对颜书有新的理解。也许这些都是让选选更钟情于颜书的原因。电视连续剧《颜真卿》拍摄过程中,颜真卿的扮演者唐国强先生觉得剧中的背景书法不理想,便向导演推荐了他认识不久的毛选选。因为拍摄已近尾声,许多背景书法已无法更换,选选按剧组的要求,重写了其中一部分,包括两张八尺整纸的《东方朔画像赞》。这颜书,不仅要传神,还要当“无名英雄”,不是毛选选书而是颜真卿书。
选选读书读到自学考试过了两个专业、人民大学函授学院一个专业,仍不满足,又读了某大学书法硕士研究生课程班。他这样执著于学习,连与他生活多年的结发妻子都很不解。他的妻子曾对我说:“老毛学了这么多年,真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读完了硕士研究生课程班,他又下决心习画。念完了北京市工美职大中国画专业后,一发不可收,就去全国各地写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萌发画画的念头。在中国古代,向有“书画同源”之说,而古代的画家与书家常常分不清,从宋代苏东坡、米芾到明代文征明、祝允明,清代的赵之谦、郑板桥、吴昌硕,哪个不是集诗文书画于一身呢?而今天,书家不会画画只会写字,更糟糕的是画家不会写字,题款只能羞羞答答地签个名,看了让人替他难受。是不是选选也与我一样,替人难受过?选选想当会写字的画家,又谈何容易?固然书家有用笔之长,毛笔到了他手里非常听“使唤”,但是造型呢?构图呢?色彩呢?虽然中国画讲究“墨分五色”,但纯水墨画早已“不入时人眼”了。从颜色到构图,从工笔人物的十八描到山水的“六法”,这些光靠一笔“颜书”能替代吗?不过,看来选选的三年职大没白上。他的国画老师都是学养深厚、艺德高尚的好老师。选选学得十分刻苦,三年下来,阅读绘画书籍200余册(画册、画集除外),做读书笔记100余万字,画写生十多本,算得上好学生。2004年夏天(学画第五个年头),他在天水市举办了个人画展,并出版了《毛选选国画作品选》和《毛选选花卉写生集》(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
1995年,紫禁城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楷书杜甫秦州杂诗》。这内容当然与他的家乡情结有关。选选是甘肃天水人,天水古称秦州。杜甫平生客秦州三个月,当然算不得天水人,选选也无法与老杜攀个“老乡”。然而对天水的热爱,却比老杜这个外乡人深厚很多。我有幸在他府上看过这本字帖的原稿,这也得算“名人真迹”了,沉甸甸的。我平生酷爱收藏,真想当时让他开个价,把那“名人真迹”据为己有,以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但终因内心虚伪,又恐夺人所爱,更怕自己银行存款位数不够,话到嘴边,终难启齿。而在此之前,他还出版有《楷书毛泽东词》(1993年,海洋出版社),这本书法集的原作,我至今无缘一见,不知其在何方。
选选的书法得到了社会广泛的喜爱。不仅国家图书馆、毛主席纪念堂、吉林省图书馆、日本日中友好会馆等机构收藏他的作品,还有不少文化旅游地,如首都绿色文化碑林、天水南郭寺、南昌水联宫、永济鹳雀楼、绛州文庙,还将他的书法刊石、制联。
好友张金坡偏爱我的草书,特意为我作了一首诗相赠。我将此诗抄成手卷回赠给他,他装裱时特意留了很长的诗堂,作题跋用。这题跋者自然非选选莫属,因为我知道张金坡是选选的“粉丝”。果然,选选在后面跋了一首诗:“把卷读来兴味长,犹觉旭素放辉光。浮嚣滚滚当今世,简淡逍遥是刘郎。”不说这诗,只说这行书,是《祭侄稿》吗?怕不是;《裴将军》呢?也未必是;是《争座位》吗?当然有些痕迹,但无论如何,是脱胎于颜书的行书作品。这作品,由于并不纯是颜书,你会观照到书法史上许多大家的影响或影子。这结果,摹仿的痕迹反而很难找到,这样的作品便不能不认为是“自出机抒”了!这手卷曾经让一些同行看过,人们普遍认为题跋不仅诗比前面的好,字也胜过许多。我那字,虽然张金坡夸,选选也夸,然而白纸黑字放在那里,夸有何用?内行的览者心里哪个没数?我自己心里想,什么怀素、张旭,恐怕“优孟衣冠”都不是,“春蚓秋蛇”甚或是“死蛇挂树”!
从选选的跋诗看,选选对我算是“看透了”。我退休后,品茶玩物,游手好闲,“简淡逍遥”四字足已入我骨髓。然而,我对选选呢?他在这“浮嚣滚滚”的今天,仍然潜心读书,潜心画画,潜心作事,无限地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这结果是什么呢?作为一个认识他多年的老朋友,对他都越来越“读不懂”,谁还能“读懂”他呢?
(刘振清,北京人,北京工业大学艺术教研室原主任、副教授,中国书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