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皇故里”天水地处陇山之西,山大沟深,林木广布,秦汉以来一直是农业文明和牧业文明的交汇区域,也是民族斗争、民族融合的大舞台,故此尚武精神成为本地文化故有的特质。正如《汉书·赵充国辛庆忌列传》“赞”所言:“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尚勇力,鞍马骑射……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优存耳。”明清以后,天水社会相对稳定,所在也不再是边塞之域,其文化特性多被文化共性替代,诚如光绪《秦州直隶州新志》“序”所言:“今则驯谨,材武之风替矣。”不过,尚武精神从未消亡,武术名家,气节侠士仍就层出不穷。兹选取三位代表性人物——文蔚、王润身、常殿魁叙述之,一为表彰,同时可证即使到了明清文举盛行之时,秦州武林之依旧繁茂。习武之人到达一定的境界,身怀绝技,侠肝义胆,一般性文字记述显得笨拙不堪,于是在严格尊重史料的前提下,我尝试用文学手法描述之。要申明的是,这不是论文,但在追求历史精神的层面上和论文是一致的。
文蔚
文蔚是进士,是武进士而非文进士。科举时代,进士有文武之分,总体而言,文比武“值钱”。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文进士好比现在的著名学者,而武进士好比是散打体育明星。不过,无论如何,武进士也是相当难得,中式的难度也绝不亚于文进士。文蔚成武进士的那一年是万历戊戌,为万历二十六年,即1598年,换句话说就是黄仁宇先生的名著《万历十五年》所述纪年之后的第十二年。
论武功,说文蔚盖世绝伦,也差不太多,考个进士基本上是小菜一碟。但他考进士的目的不是做官,只是想展示一番个人风采和能力,或者是闹着玩玩。文蔚高中进士,但无意做官,回到家乡秦州,归隐山林。在归隐山林的同时,精研天文地理。
是奇才,必然要脱颖而出。隐居的文蔚被坐镇西安的明宗室不知是第几代的秦王侦知,半邀请半逼迫折腾到王宫,纵论天下大势,从旭日东升直到晚霞满天,作竟日之谈。末了,秦王感慨万分,“这才是天下的奇士啊!”意想聘为高参,虽然待遇优厚,放到现在就是年薪若干万,与收入和“出口”转“内销”的在国内外资企业任职的洋博士相当。但他还是不干,强辞而去。继续归隐山林,修身求道。
官逼民反,陕甘邻省四川的农民爆动了,作席卷之势。四川经略安抚使惶惶不可终日,特请远在陇右深山的高人文蔚出山协助。这一次文蔚没有推辞,慨然应许。当然,他深知这是在镇压饥民,也知道镇压饥民等同于缺德。但文蔚骨子里想的是维护皇权,同时还要证明他这个武进士不是吃素的。文蔚于是做了经略的首席谋士。这人真不是吃素的,屡出奇计,整苦了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的农民群众。据说战斗间歇的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文蔚夜观天象,似有所得,朗笑出言:“大伙用不着鞍马劳顿了,三日之后,反贼便会归命投降”,第三天下午的一个艳阳天,被整苦的民众抵营求抚,就地投降。起义的烈火就此熄灭。事态果然不出其所料,全军称奇。经略惊喜不已,上书请朝廷为文蔚加官进爵。但和出山慨然应许不同的是,文蔚坚决推辞,没有任何协商的余地。询问缘由,不露一言。
文蔚第三次有官不做,第三次归隐山林,世人搞不明白,永远搞不明白。据说文蔚对真心挚友密语:“明朝快要完蛋了,三十年后你就知道我说的话不假。”此由年来,文蔚认定明朝灭亡已成定局,天意不可违,于是不入官场,可能如此。那既然认定明朝必亡,又为何还要协助经略镇压推翻明朝的力量呢。既然能掐会算,即使明朝灭亡,那也只是身后之事,在未当“亡国奴”的生前,做几天官,抖几天威风,也是完全可以的,却为何视做官如瘟疫呢?我们真是搞不懂。
秦州志不载文蔚说密语的具体时间,也不载文蔚的生卒年,这里的“三十年后”,我们从文蔚中进士的1598年算起,当是1628年,是为明崇祯元年,明朝依旧摇摇欲坠地存在。15年后的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思宗朱由检在景山的歪子槐树上吊死,明朝彻底灭亡。不过,我们在推算的时候还要注意到,文蔚算计明朝的寿命是在他中进士之后的两度出山、两度辞官之后,至少也得10多年的时间吧,如此一来,明朝的命运真正让文蔚给断定了、算定了。
文蔚,真神人也。
王润身
王润身是秦州城人,出自经书传家的书香门弟。但他喜武而不好文。于四书五经,于八股文章,王润身反感透顶。还有,王润身生来就像武人,相貌堂堂,身材伟岸,搁到今日,绝对是体育明星的料子,弄不好或者就是××足球先生,绝对可以成为少男少女追逐签名的对象。
事与愿违,有举人功名的父亲绝对不允许儿子摆弄拳脚,严令其苦读圣贤经典,以便将来科场得意,光宗耀祖。无奈之下,王润身“逆子”似的离家出走,以武会友,浪游华山、少林、五台、五当、峨嵋等武林名山,向诸多高手学艺,和诸多高手交流,取南北各家之长集于一身,终至成功,武技臻达炉火纯青之境。
若干年后,王润身回到家乡秦州,自然而然地独步陇上武坛,论其功力绝对能成为武界“状元”。但他不满科举,对文科的僵死八股文不屑一顾,对武科的花拳绣腿也是不屑一顾。王润身,一位身怀绝技,但又不轻意显山露水的高人。
为朋友两肋插刀是一切武侠的必然选择。一次,做大生意的朋友张某,计划在汉口做一笔有生以来最大的生意,王润身慷慨保驾护航。汉口是著名水陆码头,地大物博,当然豪侠之士亦众。禅林寺住持方丈赵某,系少林高僧,拳技出神入化,名闻遐迩。王润身慕名前往,切磋对练,一个回合之后,功力深厚的赵方丈根本无法施展功力,压根儿找不到突破的门道,知遭遇真正对手,而自己又不是对手,大声叫停,叹道:“老僧我见的世面够广的了,交往之武林豪杰不可计数,而先生您的拳技功力让老僧我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于是由闻名而交手,由交手而相识相知,惺惺相惜,结为莫逆。
赵方丈的楞头高徒们知师父一个回合败在一个外乡拳师手下,总有些耿耿于怀,探知王润身事务办完,即将随商人朋友北上回归,便以师父的名义请其参加饯行之宴,觥筹交错,饮至尽兴处,四人同时起身,邀王润身共做游戏。王润身深知所谓游戏即是打斗,恭敬不如从命,含笑点头应许。四人各显神通,环形围攻,王润身不慌不忙,行使内功应对,略一振臂,围攻者若遭火药轰炸,迸出数丈之外,但皮毛未伤。王润身依旧不慌不忙,含笑收功,一一扶起,连声谢“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啦!敬酒压惊,并很外交官地说:“各位老兄身手不凡,跟方丈多练些时日必成大器”。
汉口归来,王润身名声再次大振,聘教练者有之,聘保镖者有之,劝做官者有之,但他不为所动,一一谢绝,只是昼夜研读兵法。
据知情者说,王润身的偶像是静观时势、隐居卧龙岗的诸葛亮。他想干一翻大事业。本意并不想以拳脚技法闻名天下,但国家承平,无论兵法或者拳法都终归无用武之地,王润身也就只能像平常人一样平平常常地打发日子。“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王润身有徒弟,选徒精而又精,即便如此,这些高徒所能学到的均是师父的拳技,而非师父的天才。王润身死了,他特有的天才和拳法也就死了。
当然,后人能学的还有他的孤傲、执着和独立的人格,但这和学他的天才一样难。
常殿魁
常殿魁是秦州东乡人。“秦州东乡”说得俗一些就是州城东面的乡里人。秦州志上的常殿魁没有字,也没有号,从此可见他是个粗人。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粗人,膀大腰圆,体态魁伟,一举一动,即使眉梢间也能显露出英武轩昂之气。
常殿魁耍拳弄棒,无师自通,所习和武学理论不合拍之处多多,但倒是实用多多,都是些“干点子”,加之力大无穷,可拳打猛虎,脚踢蛟龙,乡人很有分寸且很赞叹地称之为“百人敌”,当然这是绰号,同时也是常殿魁真正实力在人们心目中的体现。“百人敌”的绰号比起古典小说上的“万人敌”、“千人敌”差些,但毕竟是绰号嘛!也就没必要过多计较。
“好男不当兵”,常殿魁压根儿就不是“坏男”,但拥有一身好本领,荒废于田垄耕犁之间可乎!恰逢秦州营招募新兵,常殿魁踊跃应募,成为驻防绿营兵之一员。但州无大事,所谓防者无非是些捉贼缉盗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本领也就无法施展。常殿魁在秦州营和常人不一样,也差不太多。和平时代嘛!出英雄的概率不是很高。
到了嘉庆年间,常殿魁有些时来运转了。新疆叛乱不断,秦州营奉命抽调战斗力强的骨干军人保卫边疆,常殿魁理所当然地位列其中。
战斗是艰苦的,也是频繁的。但每遇战斗,常殿魁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犹如灵感喷发的诗人,冲锋陷阵,凶勇无比,对手在他的百斤大刀之下,犹如冬瓜土豆,纷纷扬扬,全军上下,尽皆佩服其才力胆略。常殿魁理所当然地成为战斗英雄,理所当然地被提拔,所授之官是参将。按《职官大词典》的解释:“清制,参将为正三品武官,次于副将一级,为绿营统兵官。所统辖军事组织为营,或独守一城,或在上级武官统辖下共守一城。为提督及巡抚总理营务者,称提标或抚标中军参将。”可见参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级武官。常殿魁以勇力任参将虽然大材小用,际遇还算不错。
凡有本事的人,大抵都是性情中人;凡性情中人总有常人常理所判定的“毛病”。常殿魁的毛病就是豪饮,像《三国演义》中的张飞、《说唐》中的程咬金、《水浒传》中的李魁一样豪饮,喝到飘飘然之际,对看不顺眼的人和事,劈头盖脸骂将过去,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贩夫走卒。于是顶头上司对常殿魁有看法,有保留意见,但战斗频繁惨烈,用得着常殿魁,也就将就着他的任侠意气。而在军功的汇报上,大功化小,小功化了,常殿魁的职官也就原地不动,自然就成了老参将。
不论是平凡或伟大,人之一生,总是有各自位置上的闪光点和得意之处。常殿魁身经百战,要说最有大将之风范的战斗,还要数他单骑退强敌的经典战役了。有一次,战斗间歇,常殿魁随主将率精骑一百人围猎,“左牵黄,右擎苍”弓弦响处,猎物齐刷刷仆地,好不风流自在。不意和偷袭营地的叛军意外遭遇,叛军露刃张弓,气势汹汹,隔涧望去,大风起兮尘飞扬,大有生吞活剥他们围猎小队之势。主将,平常威风懔懔的主将,手脚无措,惊恐万状,以至于大腿肌肉颤动,不能自已而堕落马下。常殿魁镇定自若,解鞍作凳,令两个卫兵左右挟持魂飞九霄的主将坐鞍作指挥状,背后竖大旗一杆作招摇状。相隔百余步,令一健卒再竖大旗一杆作招摇状。令其余军士尽皆下马,埋伏涧内,扼敌骑进攻要径,约法三章,“矢不及甲,刃不及肤,铳不及人马,毋忘发”就是说敌人不到有效的射程及攻杀范围之内,不得擅自进击。一切安排妥当,身自执三角指挥旗一面,往来奔驰,作巡军布阵之状。敌人的突骑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勇士,但如此有类空城计,其实就是空城计式的场面还从未见过,狐疑不敢冲锋,其半瓶水的首领断定必有重兵设伏,于是下令偷袭之奇兵逡巡退去。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生动有趣、兵不刃血地平静地结束了。全军上下又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常殿魁,不但神勇过人,而且神智过人,古之名将,不过如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