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跑过一段沙石路,太阳下山了,一个小小的原始村落,出现在沟壑起伏的山洼深处,几间瓦房鲜鲜地坐落在墨黑的茅草房中,氤氲之气笼罩其中,孩子手拿柴棍站在路边,有男人女人从房里探出乱蓬蓬的头,交抱双臂探头看车子快速经过。沟里的土地板结地像石头,本地人叫崖娃娃。地里的麦子仅有一公分高,远处的坡上种些麦、大豆、土豆等作物。小时候听他们唱歌:碗豆开花白孝衫,河边一个好少年。让我有过无穷的遐想。现在才明白,坡梁上碗豆花的哭泣是怎样的惆怅?这里叫野猪沟,固城最北边,前面是分水岭,黄河长江的分界梁。南边是朽木头沟,北边是芦化沟。漫坡的野草摇曳褐色的头颅,固城春天的苍凉色彩,要到五月初才饮尽它体内的黑色酒液,夏初才生出春天的绿色。坡上黑白牦牛散落,间或有野葱花,据说花丛里有骑马唱歌的女子,今天却只见一片荒凉的褐色。天高处悬挂云朵,软软的温暖。
车子向渭河方向前进,这里是黄河流域,菜花刚露出小小的嫩黄,嫩黄中掺杂浅绿,平地处一丛丛花朵样的韭菜,3l6国道上停放康明斯车辆,农人们的架子车上也是满当当地韭菜,后边跟着头发散乱的女人和满脸泥土的孩子。
过了温泉,即是洛门镇。十三年前,我乘坐的火车在此抛锚,由此下车,一个人在黎明的轨道上走走停停,看着前后涌来的晨光,诵念诗歌。
当我每每归来
许多的案情己去了很远
——
一袋袋蔬菜堆在火车轨道两边,被晨光照亮,有亮光的地方站着蓬头污面的男男女女,沿小路走动的人影,像空中投下的云影、树影、花影。坏掉的火车停在轨道上,一节一节地像死去的蜈蚣。我走在铁锈的钢轨上,不知不觉到了汽车站,晨光一丝不苟地普照大地,我全身挂满太阳的光线,与地面站着躺着坐着的人混在一起,深深地吸了几口早晨的空气,心想这就是洛门镇的内心世界,一扇容易对外打开的门。我要了根卖莱的老婆婆面前的葱叶,就着阳光放在嘴边有意无意的啃,老婆婆看着我笑笑问,你要买多少呢?我说我只是想尝尝洛门镇的味道,她又拿起一把给我,我笑笑说一根够了。她拿着葱叶的黑黄的手停在半空的晨光里,褶皱的脸上布满生活的重重痕迹。老婆婆给走过来的蓝衣妇女称葱叶,称够了葱叶,又从菜堆上取了几根透着晨光的葱叶,她笑笑说,都拿去吧,一斤三两了。妇女拿走了葱叶,拿走了那杆称上的阳光。老婆婆依旧蹲在一圈光影里守她的葱叶,过往的行人带来路上的阳光,在她的菜摊前稍作逗留,留一缕亮光给她和她的葱叶,带着阳光向前走了。老婆婆坐在涌动的人堆里,似一口生满苔藓的古井,四周飘洒清凉的晨光,她身上的破烂衣服在晨光里放大,像众多时光的铜镜,那一系列的含义,让我内心溢出陌生的熟悉感。我站在越来越多的人堆里,手里的葱叶泛着阳光透视的嫩黄,转动身体看光在自己的世界里嬉闹,一些光隐藏进走动的人的头发或衣领间,一些进入人流形成的可视空间,一些在地面成为自己的几何性,一些在虚幻的物理世界里完善。我跟着走动的人流进了车站,买了张去天水的车票,车票远比葱叶轻多了,我将车票攥在手里,心想这张车票就是我将要走过的桥梁,己经呈立体状态横在我与另一边的中间。那一刻,我感到了身在异乡的安宁与踏实。车站内响起与我有关的车次名,我上了车,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身旁是位老人,他喘地厉害,要与我换换,我没有犹豫站起身换了,车开出了车站,前后蜂涌的人给徐徐开动的汽车让道,汽车像一条航行在海洋里的船,缓慢前行。
今天,中午的阳光下,邻近高高低低的山梁和低处才吐出嫩芽的柳树,将武山县城紧紧围住,平地突起的高楼像一座座上升的岛屿。
车子开出了洛门镇,经过武山县城和3l6国道,褐色的路边站立众多苍老的柳树,主杆断枝光秃,树的四周生出枝条,呈放射状生长,柳树的新芽黄比绿多。目光极尽处,大面积的褐色山峦延伸到目不能及的远处,我想不明白,刚才饭桌上的野菜都长在哪里?当然,我也一再想把武山县城看成传说,早在50年代后期,闻名全国的引水上山工程——东梁渠的伟大创举曾轰动全国,周总理亲手授予武山人民“武山引水上山典型——东梁渠。”大跃进时,三杆红旗落武山的著名历史故事,亦在今天的阳光中凸现。
在此之前,年轻的李副县长说,武山县最近又被国家定为“韭菜之乡”,除此之外,还有“蔬菜之乡”、“玉石之乡”、“花卉之乡”、“书画之乡”、“武术之乡”,闻名西北的温泉。武山县悠久的饮酒之俗,拳令秉承了胡人的遗风,唱拳词曲优美动听,已形成一种豪放的娱乐形式。山歌、号子、小调、风俗歌、秧歌,这些优秀的民间艺术珍品,亦在不断创新变化。过去现在未来的政治、经济、文化,都在这块土地上一路走来。我想着这些睡着了,睡眠中,车子正穿越一坐横在武山与兰州的山梁,山梁平缓,缓坡是些生硬的土地,坡上零星挂开粉色花儿的小树。到了粱顶,我醒了,刚才给车轮胎补气时,问过一位蹲在路边修鞋的中年男人,他说几年前一位姓杨的县委书记,发动大家修起了几栋高楼,给平实纯朴的武山县城增加了几份城市的气势。
一个人一生能做多少让老百姓说出的事呢?重要的是这一切正被此时的时间记录和传播,由风吹近又吹远。
我们的车子始终跑在阳光后面,车外是春天的菜花和韭菜,随风飘来的是春天的气息和武山县的特殊味道,它让我无法选择地面对它并敬重它对生命的养育,但它的确是贫瘠的。贫瘠如一条流动的暗流,而暗流中却隐藏了另一种奇迹,它由苍白超渡为生命的绿色,并在绿的光上结出黄的、红的、粉的、白的、金的果实。
下山时,我朝后看,春天大面积的褐色表面,阳光宁静,一切充满意义。裸身的贫瘠养活的苍白土地上,站立各种颜色的命与运,似花非花地与我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