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上春秋: 董小全的匠心与传承
□新天水·天水日报记者 徐媛





盛夏的骄阳透过文渊古建修缮营造技艺非遗工坊的玻璃窗,斜斜落在宽大的工作台上。秦州古建筑修缮营造技艺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董小全,正俯身专注地雕刻一张八仙桌上的卷草纹,木屑簌簌飘落。这时,三十年前父亲手把手教他辨认秦州特有“回云纹”肌理的场景突然浮现——那些盘绕在桌沿、柱头、雀替上的草木纹样,原是秦州匠人用岁月雕琢出的木上春秋。
木屑里的少年路
董小全的案头,按顺序摆放着十几把刻刀、凿子、锉子,刃口闪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温润光泽。空气里飘着陈年老木特有的醇厚气息,还混着窗外新锯开木料的清冽味道。厂房深处,各种木料、半成品的梁柱窗棂、做好的雕刻品,在幽暗的光线里静静伫立着,像沉默的见证者。
走进旁边的办公室,景象就大不一样了。伏羲庙先天殿和南郭寺山门牌坊的微缩模型,醒目地摆放在办公桌旁。虽是微缩,却一点不缺精妙,那飞檐的弧度、斗拱的层叠、牌匾上细得像蚊子脚的刻字,都看得清清楚楚。旁边还随意放着一些他闲时做的木头小玩意儿:一架粮食风车,风叶好像随时能被风吹动;一架老式架子车,车轮木纹看得真切;还有一架传说中的“木牛流马”,榫卯做得精巧,透着一股子拙朴的智慧。
“别小看这些过去的生活生产用具,它们可都是农民祖祖辈辈生活中缺少不了的,每一件都记录着农村生活的痕迹,也藏着几代人的感情。”董小全指着桌上摆放整齐的微缩农具,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木头这东西,老祖宗摸得透。大到宫阙庙宇,小到推车牛马,里面都有门道,就看你能不能读懂了”。
董小全的手艺,扎根于20世纪70年代秦州区关子镇寨子村那个飘着木香的农家小院。他的爷爷和父亲,是方圆十里受人敬重的老木匠。童年记忆里,最吸引他的不是在田野里追逐打闹,而是父亲那堆样子不同的工具。刨子、凿子、墨斗……在他眼里,这些都是通往神奇世界的钥匙。
20世纪80年代的陇上乡村,木匠是受人尊重的行当。董小全跟在父亲身后,像块干渴的海绵,默默吸收着知识。放线铺砖、砌墙挂瓦、熬胶磨锯、刨木凿卯、合门套窗、修房建院……乡间匠人的全套活计,在一天天的耳濡目染和手心磨砺中,慢慢融进他年轻的身体。尤其是“刨凿刻镂”的精细功夫,更是得心应手。十七岁时,他已经能独立走村串户,熟悉各种家具样式了。
说到这儿,董小全语气里满是感激:“这都多亏了父亲手把手教。小时候和父亲睡一个炕,他总一遍遍给我讲木匠活的门道,恨不得把一身本事都传给我……”这些带着父爱的木匠技艺,最后成为他在乡间闯荡的底气。
十八岁那年,董小全开始带队在陇上村落里干活,那些历经岁月的古建筑渐渐让他动了心。每次遇到,他总忍不住站很久,目光像刻刀似的细细看着每一处斗拱、每一个雀替、每一幅浮雕的细节。董小全回忆道:“那些老房子,不只是木头砖瓦搭起来的,里面有前人的心思,有一个时代的样子。它们立在那儿,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从那时起,他心里就埋下了种子:要“集众家所长”,让古建筑的美在自己手中重新焕发生机。
读懂木头的语言
2003年,对于董小全是个转折点。他放下熟悉的乡间木活,一头扎进兰州白塔山仿古一条街的修建工地。这个早就摸透了传统木作的老手,决定从零开始学懂木头在现代建筑里的“新说法”。绑钢筋、勾砖缝、支模板、打圈梁、挂瓦片……他像个小工一样,从最基础、最累的活干起,一步一步琢磨着现代大型仿古建筑里,木头该怎样和其他材料“对话”,怎样把图纸上的木纹变成真实的样子。
这段从“小工”重新练成“大工”的经历,让董小全真正听懂了木头的“心声”。冰冷的钢筋水泥怎样和温润的木构件搭配?现代技术怎样帮着木头保住古老的韵味?在汗水和尘土里,董小全反复尝试、思考,终于打通了传统木艺和现代建造之间的关窍,看木头的眼光、用木头的手艺都更通透了。从此,他和木头的“交流”更顺畅了。北方木头的雄浑大气,南方木头的秀丽典雅,在他手里都能显出本色。歇山顶的稳重,悬山顶的舒展,硬山顶的简洁,卷棚顶的流畅,攒尖顶的灵动……各种屋顶形式里,木头的性格都能尽情展现。纯木构的纯粹,土木、砖木乃至混凝土混搭里的木味,最终都是为了让建筑整体透着木头特有的气韵。
“古建施工就像是跟老木头学说话,既要守住千年传下来的建筑智慧,又要让木头跟上现代的新节奏。”
董小全拿起一块小小的斗拱构件,指尖轻轻抚过木纹:“施工前得摸透木头的‘脾气’、吃透建筑形制,明清风格就依《营造法式》精准复刻;选料坚持‘古法今用’,实木配青砖、刷防腐涂料;施工时木工凭榫卯让梁柱咬合,瓦工以‘压七露三’铺瓦,借全站仪保精度。传统加现代,木头留古韵、适当下。”他认真而沉静,“修旧如旧是懂木头话,复古不糟践本性,我们是续故事的人”。
这份听懂木头、尊重木头的心思,贯穿在董小全主持的每一个项目里:天水城隍庙让老木头重焕生机;炳灵寺的木构重现庄严;后寨清真寺的木韵得到新生;天庆嘉园屋面的飞檐里木味悠长;武威凉州宾馆的木头显出气度;宁夏固原龙王庙的木头透着厚重……一百五十余处仿古建筑群落,以及散落在西北大地上的木刻,无声诉说着他对“木头语言”的深刻理解。
年轮里的守望
午后的阳光慢慢移动,照亮了工作台上更多的木料。董小全望着它们,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最怕的是有一天这些老手艺、老房子,都只能在图纸上、博物馆里看到,成了没有生气的摆设。”
这份忧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在机器轰鸣的时代,秦州古建筑修缮营造技艺的传承,像寒潭深水,面临不少困难。董小全选择埋头去做,自觉担起“承上启下”的责任:上承祖辈口耳相传的古建营造精髓,下传技艺给董代江、牛吉昌、赵海录等一批肯学肯钻的中青年工匠。没有高深的理论,他的课堂就在尘土飞扬的工地现场。一凿一斧,一榫一卯,手把手地教,面对面地传。
董小全以秦州区关子镇寨子村、孙家坡村,藉口镇新窑村、石泉村、半坡村等为根基,像老树深根,默默滋养着周边的土壤。技艺的星火,就这样一点点传开。秦州区、甘谷县、麦积区等18个乡镇的木工好手,被对古建筑的热爱与守护这一共同情怀逐渐凝聚起来。如今,一支七十余人的古建修缮队伍已经形成。他们散开是满天星,聚拢是一团火,活跃在需要他们的地方,成为延续天水乃至西北古建艺术血脉的坚实力量。
因为这份深植于心的热爱和多年的付出,荣誉也随之而来。2011年,董小全加入甘肃省工艺美术家协会,获得甘肃省古建造型艺术师资格。2016年,在第七届中国时代风采征评总结表彰大会上获得“中国时代创新企业家”称号。2024年,全国首批乡村工匠名师名单公布,董小全榜上有名。不过,比起这些,更让他觉得踏实的是,看到徒弟们越来越专注的眼神和手中越来越熟练的功夫。
“最让我欣慰的是,孩子们也都选了古建筑这条路。”董小全轻轻转动着那把用了多年的刻刀,木柄上的包浆映着窗外的光,“今年五十五岁了,算算还能干上十五个年头。我得抓紧时间,把爷爷传下来的老手艺、父亲教的门道,再加上这大半辈子攒下的经验,统统教给儿子”。
转眼,太阳西斜,已是未时三刻。我们的采访也快结束了,这时记者无意间看到董小全收拾工作台的手,那双粗糙的手特别显眼——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木屑,掌心的老茧和皱纹深得像树皮的沟壑。这双手从十四岁开始握刻刀,如今五十五岁了,还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在这个机器代替人力的时代,董小全依然坚持用手工修复古建筑。他和徒弟们一凿一斧地工作,不只是在修补木头构件,更是在延续几百年来匠人们的智慧。那些看似简单的榫卯结构里,藏着祖辈们对力学的理解。每道看似随意的刻痕,都是代代相传的技艺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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