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报道】华电集团：被巡视之后

　　《中国经济周刊》 见习记者 曹煦|北京报道

　　3月下旬的北京，春日的暖意一天比一天明显。对于距离中南海直线距离不到两公里的华电集团而言，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格外不寻常。

　　这个冬天，华电集团迎来了几位不寻常的来客：他们中有的官拜省部级，他们直接向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纪委书记王岐山汇报工作，他们所在的机构在过去两年间威名如雷贯耳—中央巡视组。

　　在2014年岁末全面展开的中央第三轮巡视中，在13个巡视对象中，有包括华电集团在内的8家央企，涉及交通运输、通信、能源等多个领域，且都为“53家”央企（这是流传于央企圈内的名词，泛指国务院国资委监管的113家央企中，由中组部任免主要领导人员的53家副部级以上央企）。一时间，“寻找央企大老虎”、“谁是国资蛀虫”成为当下中国反腐斗争中的舆论热点话题。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近日深入走访华电集团，听普通员工回忆公司被巡视期间的故事，了解央企反腐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巡视组周末“低调”进驻

　　“巡视期间集团各级领导原则上不安排出国活动，要按照巡视组要求随叫随到”

　　从天安门到复兴门的4公里西长安街，途经中南海新华门，两侧众多国家部委、央企总部云集，堪称中国心脏地带。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18层的华电大厦中规中矩地矗立在西单路口南，大厦外立面镶嵌的“中国”二字，显露了大厦主人的身份—中央企业。

　　2014年11月30日，一个周日，这天上午中央第十一巡视组正式进驻华电集团，并在华电总部召开了巡视工作动员会。华电集团董事长、党组书记李庆奎主持会议并作表态讲话，巡视组副组长刘立宪作了动员讲话，中央巡视办有关负责同志就配合做好巡视工作提出要求。华电集团领导班子成员和中层以上干部参加了此次会议。

　　华电集团一位中层干部李斯说：“领导们讲话时间不长，基本没有空话虚话，干货为主。”

　　动员会结束后，巡视组全体人员召开了简短的碰头会议，随后便开始进行分组谈话。据央视披露的画面显示，中央巡视组的谈话通常以“二对一”的形式展开。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内，两位中央巡视组的工作人员坐在长桌一侧，一人边问话边进行笔录，一人负责用电脑记录谈话内容。被谈话人坐在另一侧，介绍的内容除本人职务、何时进入公司等常规问题外，其他设定的谈话议题包含“反映领导人员的问题线索”、"四个着力’方面（编者注：指着力发现领导干部是否存在权钱交易、以权谋私、贪污贿赂、腐化堕落等违纪违法问题等四个巡视工作重点）突出问题”等。

　　华电集团官网第一时间发布了巡视组进驻的消息，和其他7家被巡视央企一样，通稿内容全部援引自中纪委网站。据某央企新闻宣传部门负责人介绍，这说明宣传口径要以中纪委出口为准，对宣传纪律的要求间接说明了巡视工作的严肃性。

　　华电集团第一时间召开党组会，党组书记李庆奎再次要求公司各级领导高度重视和充分信任、支持、配合专项巡视工作，一位接近巡视组的人士透露，“巡视期间各级领导原则上不安排出国活动，要按照巡视组要求随叫随到。”

　　很多职工看到当天的新闻才知道公司来了巡视组，李斯表示，“此前已经知道巡视组要来，没想到是周末来，确实很低调。”与此同时，一个以华电集团监察部门为班底的小组迅速成立，具体配合巡视组做好沟通协调、资料提供、后勤保障等工作。

　　巡视组进驻，迅速成为周一大楼内的热点话题。“针对谁来的”、“谁有危险了”……各种民间猜测和小道传闻在茶水间、吸烟室、食堂等非正式沟通场合成为热议话题。

　　短暂的喧嚣过后，华电大厦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张贴在大堂里的留有巡视组联系方式的暗红色告示已少有人驻足。“巡视是上层建筑的事，作为基层员工，活都干不完，就不要操老板们的心了。”华电某二级公司员工王野说。

　　被巡视期间集团的变化

　　领导超标办公室打上了隔断墙；员工着装、就餐、娱乐等被严格要求；集团年会“下基层”……

　　据知情人士透露，早在巡视组进驻前，华电集团党组纪检组就已派出5个内部巡视检查组，在集团内部就中央八项规定执行情况和四风问题等进一步发现问题、督促整改和问责惩处。

　　华电集团监察部对外表示，2014年公司纪检组对总部处长以上级别干部和二级单位党政主要负责人进行了全覆盖的廉洁谈话，提醒党员领导干部不踩“红线”、不碰“高压线”。

　　华电集团官网消息显示，2014年共受理信访举报289件次，共查处违规党政纪案件19起，处理26人；其中给予党政纪处分14人，组织处理3人次，通报批评3人；移交司法机关查处职务犯罪案件1起。

　　就在巡视组即将撤离前，2014年12月28日华电集团内部通报了一起下属企业华电工程分布式能源工程技术有限公司高管公款出国旅游问题，给予相关人员留党察看、党内严重警告和行政记过等处分。

　　一些点滴的变化也在这期间悄然发生着。

　　2014年12月的一天，一则关于整治慵懒的通知出现在办公区醒目位置，对员工着装、甚至是早餐供应时间都重新明确要求。一名大厦物业人员告诉记者，“食堂早餐本来营业到8点半，实际执行起来一般都很宽松，很多人都是吃着聊着，很少卡着时间上班，现在到点食堂就清场关门了。”此外，大厦内部的台球室、乒乓球室、健身房等娱乐设施开始严格按照职工作息时间营业。

　　超标办公室的面积大幅减少，位于华电大厦17层的几个总部领导的办公室，已经陆续打上了隔断墙，“原先一个领导用的办公室，已经一分为二甚至一分为三。”内部人士介绍说。

　　新的会风扑面而来。华电集团2015年工作会议少见地在京外地区山东济宁召开，这也是华电基层企业邹县电厂所在地，选择走出总部、以更接地气的方式召开现场会，颇受与会者好评。各二级公司的年会多数压缩了会期，以往的聚餐、联欢、抽奖等保留节目也一应取消。华电某二级公司员工王野告诉记者，“往常工作会以分析经济形势为主，今年多了很多党风廉政建设的内容。”

　　巡视反馈意见上了《新闻联播》

　　“集团上下震动很大，大家感到压力很大，责任很大”

　　关于巡视的原则和要求，坊间耳熟能详的是王岐山的一句话：对重大问题应该发现而没有发现就是失职，发现问题没有客观汇报就是渎职。据某接近巡视工作的人士介绍，巡视组主要围绕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工作这个中心，“把发现问题、形成震慑作为主要任务”。

　　中央第十一巡视组在华电集团的任务显然完成得不错。

　　2014年的最后一天，巡视组结束了对华电集团历时一个月的专项巡视。“静悄悄地走，正如静悄悄地来。”李斯说，岁末年初，正是企业里最忙的时节，在华电集团上下总结过去、规划来年的忙碌中，巡视组的身影似乎逐渐淡出。

　　2015年2月，第三轮中央巡视反馈情况的消息陆续传出。巡视意见反馈分为两个阶段，首先是对被巡视单位负责人进行单独反馈，然后是召开反馈情况会议对被巡视单位领导班子进行反馈。

　　2月5日，华电集团董事长李庆奎签字确认巡视组巡视反馈意见的场景，出现在了当晚的《新闻联播》中。伴随新闻画面进入千家万户的，还有央视主播铿锵的画外音：巡视组指出华电集团在煤矿并购中反映出的问题最为突出，有些还很严重。主要表现在并购中规划管理严重缺失，存在诸多乱象；并且违反市场交易规则，尽职调查流于形式，同时还存在违规支付并购款，违规向民营企业让利等问题，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新华社针对第三轮中央巡视反馈情况，第一时间发表了题为《不能任由“国企蛀虫”蛀空国有资产》的评论文章，文章尖锐指出，一些国企内外勾结围猎国有资产已经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官方确认的国有资产流失、买官卖官等敏感字眼出现在巡视组反馈的意见清单里，拥有“五大发电集团”、“垄断央企”等背书的华电集团，瞬间坐上风口浪尖。一把手李庆奎直言：巡视组的意见，对集团上下震动很大，大家感到压力很大，责任很大。

　　基层员工同样感到触目惊心。王野坦言，“原先私下的一些传闻被巡视组盖棺论定后，同事们确实触动很大。”

　　此外巡视组在反馈中称“还收到一些反映领导干部的问题线索，已按规定移交中央纪委、中央组织部、国务院国资委等有关部门处理” 。据了解，线索的移交原则一般按照干部管理权限进行，“巡视组只报告，不办案，中管干部线索会移交中纪委，国资委管理的干部线索会移交国资委纪委。”某接近巡视工作的人士说。

　　巡视结束，集团各级领导进入会议密集期

　　主题只有一个：“反腐、整改”

　　反馈巡视情况过后，华电集团各级领导们迎来了密集的各类会议，主题只有一个：“反腐、整改”。用李庆奎的话表示，“以壮士断腕、刮骨疗毒、猛药去疴的决心和勇气坚决彻底整改”。

　　2月5日下午，华电集团召开了研究巡视意见整改落实的党组会，会议明确把整改工作作为企业当前头等大事和政治任务，成立整改工作领导小组和办事机构，对违纪违法者坚决查处。“钉钉子”、“决不姑息”等强硬措辞出现在了党组书记李庆奎的讲话中。

　　2月9日，华电集团党组纪检组召开集体学习会议，会议再次重申将配合抓好中央巡视反馈意见整改落实工作摆在当前首要位置，强调各二级单位纪检组长要绷紧神经、瞪大眼睛，守土有责、守土尽责。

　　2月13日，华电集团召开全系统领导干部参加的2015年反腐倡廉建设工作视频会议，要求下最大的决心、用最有力的措施，抓紧整改落实巡视反馈问题，向中央交一份合格的答卷。

　　3月6日，李庆奎调研的身影出现在华电集团二级企业华电煤业，他明确要求这家华电旗下负责煤炭产业开发的专业公司，正确对待整改，积极主动整改，查清事实、分清责任、挽回损失，举一反三查找问题，确保每项工作依法依规。

　　作为央企的大老板，国务院国资委主任张毅在2月11日公开发声，“央企要主动开展自查，深入查找和发现问题，并针对巡视工作中暴露的共性问题加大整改力度，把问题解决在前面。”张毅曾任中纪委副书记，履历中拥有多年纪检监察经验。

　　何谓共性问题？中央党校文史部教授、中央民族大学博士生导师徐平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说，健全反腐长效机制和提升依法治企水平，应是国有企业巡视过后的新常态。

　　巡视组离开后的日子

　　今年春节没有发放任何福利；“部门花的业务招待费不到全年预算的一半”

　　“你们单位上《新闻联播》了，怎么回事给我讲讲。”王野说春节期间他走亲访友时被数次问起这个话题。对坊间而言，电力、央企、巡视、反腐等等热词交汇在一起，引爆了无限放大的想象空间，但这确实难为了作为普通员工的他们。“我们确实很无奈，公司明确要求员工要注意维护声誉，不得以讹传讹，再说巡视这种事都是在一定级别范围内通报，我们得到的消息未必就比外界多。”王野告诉记者。

　　比起巡视吹来的廉政风暴，基层员工显然更在意切身的实惠。“本来八项规定出台后福利就快砍没了，再赶上巡视组这一来，就彻底什么都不发了。”今年春节没有发放任何福利、“空手过年”的王野在一些消费场所偶尔会怀念以前的光景。“以前去个超市，看个电影，很少花钱，都是发的卡”。

　　这个春节，华电大厦地下一层物美便利店的生意格外好，据收银员介绍，今年春节前来此采购干果、粮油、烟酒等年货的人明显多了，超市也增加了相应供货。“来这买东西的很少有用现金的，基本都是用饭卡消费，今年用饭卡购买物美超市购物卡的也特别多，还要预约才能买到。”

　　与各种福利一起压缩的，还有公务宴请。据王野透露，2014年不管是同事聚餐还是业务应酬都屈指可数，他所在部门实际发生业务招待费只用了全年预算的一半不到。

　　“上面吃肉，下面喝汤”的日子虽已渐行渐远，但王野表示，反腐和减少福利并不会影响自己对企业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对此，某熟悉电力系统的人士告诉记者，“电力系统由于行业属性和历史沿革，很多企业里亲戚、老乡等裙带关系严重，加之体制内背景和相对高收入，从业人员比竞争性行业要稳定得多。”

　　和巡视有关的日子是否会画上句号，李斯、王野们都不知道。

　　3月15日、16日，中纪委接连发布消息：一汽集团董事长徐建一、中石油总经理廖永远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组织调查。

　　徐平教授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关键要有具体的细则来约束国企领导，宽泛的制度必然滋生国企领导家天下的人治作风，如此则下一个“徐建一”就不会杜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