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中秋，月照大兴

文/王岳林

　　人生有许多承诺，是对自己的约定，也是对亲人的亏欠。早在月前，我便与母亲在电话里约定，这个国庆连着中秋，定要从我工作生活的天水回去陪她。假期里还嵌着她八十三岁的寿辰，我想象着母子团聚的温馨。然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姐姐的一通紧急来电，像一块突如其来的巨石，将我所有的计划砸得粉碎——母亲在柞水老家突发头痛，几经县医院周折，最终诊断是凶险的急性青光眼，需立刻转送西安。

　　前两日通话时，母亲那尚且清朗，甚至能与亲戚们打牌谈笑的声音犹在耳畔，怎的顷刻间就天地翻覆了呢？我身在天水，心急如焚，当即改变了所有行程，翌日一早便驱车上路。车轮滚滚，沿高速一路东去，心事亦重重。与此同时，老家柞水的亲戚已驾车载着母亲，由姐姐陪同，正从秦岭的层峦叠嶂中向北疾驰。天水与西安，柞水与西安，我们仿佛两条汇流的溪水，正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地——西安大兴医院奔涌。

　　导航的目的地是“西安大兴医院渭水园院区”，一个于我全然陌生的名字。途中，一位在陕工作的战友给了我些许宽慰，告知这医院底蕴深厚，尤以退役军人为主干。这“军人”二字，像一颗定心丸，让我在茫然的奔袭中，找到了一丝可以倚靠的凭据。

　　当我从天水赶抵医院时，天已向晚。母亲在姐姐的陪护下，已先我一步从柞水抵达，并办好了入院手续。这座坐落于西安未央区开发区的新院区，在秋日的薄暮里显得广阔而宁静，崭新的楼宇间，秩序井然。我直奔眼科病房。在素白的病床上，我见到了母亲。她紧闭着双眼，听见我的声音，才吃力地睁开一条缝，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把你从那么远赶急了……我这儿不要紧，有你姐姐和弟弟呢。”刹那间，一路的风尘与强压下的镇定，几乎要在这句话里土崩瓦解。姐姐在一旁低声告知，病因已明，是眼压过高压迫神经所致，需先降压，稳定后方能考虑手术。我握住母亲枯瘦的手，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查清了就好，到了大医院，咱就放心了。”母亲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年身体本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得了这么个怪病……”我宽慰她，人食五谷，孰能无病，既来之，则安之。只是心里那份酸楚，难以言表。春节一别于柞水，再相见，竟是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异乡病房。

　　适逢国庆长假，这座新院区显得格外空旷。偌大的眼科住院部，连母亲在内，仅有三位病人，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点滴的声音。入夜后，我让操劳数日的姐姐和弟弟去妹妹家歇息，自己留下来陪护。躺在母亲旁边的备用床上，借着她床头的微光，我凝视着她满头的白发和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愧疚如潮水般涌来。父亲去得早，是她，用一副柔弱的肩膀，独自将我们姊妹六人拉扯成人。这一生的风霜雨雪，都写在了她的脸上。而我们，羽翼丰满后便各奔东西，能为她做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她索取的又何尝多过？无非是盼个平安，盼个团圆。

　　中秋当日，病房里总算有了一丝节日的暖意。妻子一早来电问候；下午，妹妹一家三口和弟弟都赶了过来。我们就在这方寸之地，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细心的妹妹带来了月饼和水果，母亲也强打精神，比往日多吃了些，她说，这是几天来吃得最香的一顿。我知道，她吃的不是饭菜，是儿孙绕膝的团圆。天色渐晚，送走他们，安顿母亲服了药睡下，我独自下楼散步。

　　连续几日的秋雨竟意外地停了。夜空如洗，却并无明月，唯有院区里华灯齐放，将那楼宇、廊檐、小径都照得一片通透光亮。这灯光，清冷而坚定，成了我心中别样的月辉。思绪漫溢开来。人生在世，遗憾与无奈常伴左右，对家人的亏欠，尤是心中难以抚平的褶皱。往昔的缺席已无法弥补，而今夜，在这不合适的地方，这场陪伴于我，于母亲，竟都成了一种久违的、珍贵的幸福。我无法替她承受身上的病痛，但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于她是一种无声的支撑。

　　隔日，战友的关切和辗转联系上的科室专家，都让我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倍感温暖。那位刘姓主任甚至在休假中，得知我也曾是一名空军战友后，恳切地让我放心，言道会亲自关注。这份来自“老部队”般的责任感，让我感动，也更添了几分信心。我也亲身体验了医院为退役军人设置的“绿色通道”，那些身着红马甲的志愿者，脸上总带着和煦的微笑，让你在这偌大的院区里，从不至于迷失方向。

　　夜深了，回到病房，母亲的鼾声轻微而均匀。我轻轻走到窗边，再次仰望天空。云层依旧厚重，将那轮本该圆满的月紧紧藏起。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就像母亲那双此刻被疾病蒙蔽的眼睛，那期盼了我们一辈子的目光，无论明亮与黯淡，无论我们身在何方，它始终在那里，是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

　　祈愿苍天垂怜，大地护佑，愿这大兴医院的光明使者，能施以妙手，驱散母亲眼前的迷雾，还她一个清晰、温暖的世界。

　　今夜，乙巳年中秋，我陪母亲，在西安大兴医院。头顶无月，心中月明。

　　作者简介：王岳林，籍贯陕西柞水。曾在空军航空兵部队服役二十余载，参加过对越边境防御作战，现供职于天水市直机关。喜欢阅读，爱好文学与写作，出版个人作品集《一路星光》《岁月如歌》两部。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天水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