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气若兰动秦州

□ 付建红

　　天水，古秦州，地处关陇之会，介雍凉之间，系陇右要冲，关西首障。城南有河曰藉河，古称漾水。在冬日的暖阳下，河水像时光一样静静地流淌，在南山草木摇落的白霜里，在水天一色的氤岚里，天水就像一位深居古巷的大家闺秀，从《诗经》里走出来，带着西汉水的晨露，婀娜娉婷，气若幽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若水中央……”千百年来，西汉水依然在秦州齐寿山下汩汩流出，昔日秦人为周王室养马的甘谷县朱圉山一带草木已黄，遍地霜花。再忆起当年那个女子，仿佛就从秦州城的西关里走来，气质清雅、才情四溢；又似刚出阁的新嫁娘，温婉可人、风姿绰约。
　　公元374年的秋天，秋色浸染了半个秦州城，新婚不久的苏惠陪丈夫窦滔赴任秦州刺史。那一年，她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这个时任东晋陈留武功县令苏道质的三女儿，自幼天资聪颖，两岁识字、三岁学画、五岁习琴乐、七岁学织锦，待到十四五岁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织锦刺绣，样样精通，名噪一时。十五岁那年四月初八，法门寺的庙会上苏惠对能文善武的青年才俊窦滔一见倾心，遂结为金玉良缘。婚后窦滔南征北战，屡立奇功，迅速成长为一位骁勇善战的名将，二十三岁便因功被提拔为秦州刺史。
　　“莺花古巷秦州陌，云是苏娘旧时居。”秦州城区西关育生巷口曾有一座二层小木楼，传为窦滔、苏惠夫妇在秦州时的寓所。古巷深深、细雨蒙蒙，苏惠撑着油纸伞，从古巷中走来。在巷口站定并不停张望的她，正等着朝辞暮归的爱人归家。阁楼日暖小轩窗，秉烛红袖又添香。秦州城的市井阡陌里锦瑟和鸣，夫妻恩爱。秦州城妥妥地安放了这对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
　　只是这世间事物美到极致，就会被无形的造化觊觎。许是在秦州的日子太过圆满，两年后，窦滔遭谗言陷害被贬遥遥数千里的流沙（今敦煌）。彼时，敦煌还只是荒漠之地，人烟稀少、遍地黄沙。孤寂苦闷的窦滔在敦煌偶遇能歌善舞的歌女赵阳台，两情相悦，遂纳为妾。留在秦州的苏惠则坚守着忠贞不渝的爱情，用思念支撑着孤雁哀鸣的日子。
　　丈夫被贬、家产充公，生活几无来源。苏惠只能将自己的情愫和思念绣在织锦之上，纸短情长，织锦见方，回文为诗。为换取银两度日，她将回文织锦摆在秦州街头变卖。自古崇颂风雅的秦州人争相抢购，一帕难求。
　　“夫妇恩深久别离，鸳鸯枕上泪双垂。野鹤尚能寻伴侣，阳雀深山叫早归。织锦回文朝天子，早赦奴夫配寡妻……”此织锦回文诗名为《织锦回文朝天子》，为苏惠织锦回文诗代表作之一，其情思和风格均有异于后来苏惠所作《璇玑图》，此诗在天水一带流传甚广，诗中“天子”指前秦皇帝苻坚。据说当苏惠此回文锦帕传至苻坚手中时，其深受触动，不久便再次起用窦滔，让其镇守襄阳。窦滔遂接苏惠赴襄阳共同赴任，然而身边多出了其妾赵阳台。然对爱情坚贞不渝、恃才傲物如若兰怎能容忍夫君之侧伴有他人。“宁可枝头报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苏惠愤然弃离窦滔，窦滔亦负气携赵阳台襄阳赴任，从此夫妻天各一方。秦州城的深巷里、织锦台的阁楼上，只留愁苦影单的苏惠隔窗垂泪。
　　又是一年春草绿，秦州城西关里的玉兰花开了，那含香吐蕊的花，在古城上空绚烂成洁白的烟霞。苏惠对镜梳妆，更添新愁：“家无君，房帏清；花饰容，朗镜明；葩纷光，珠曜英；多思感，为谁荣。”她寄情于诗，年复一年便写就几千首。经过绝妙编排，她将诗反复排列，使之浓缩为纵横各29行，每行29字的文字方阵，并用五彩丝线织就在八寸见方的锦缎之上，即成《璇玑图》。苏惠以其才情绘制的《璇玑图》诗体繁复变幻，有三言、五言，也有四言、六言，有绝句，亦有律诗，节奏铿锵、情真意切。
　　璇玑，原指天上的北斗星。聪慧过人的苏惠巧借北斗星的星辰转移，在《璇玑图》中融汇天象万物的同时，将四书五经及诸子百家经典寓意融会贯通，谓玄机之意。“徘徊宛转，自成文章，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当远在襄阳的窦滔看到苏惠绘的《璇玑图》时，夫妻离散已三年有余。望着苏惠泣血凝泪、一针一线织就的《璇玑图》，窦滔心中五味杂陈、悔恨交加。遂将赵阳台送走，接苏惠回到襄阳，夫妻恩爱如初。
　　据说，20世纪60年代前，秦州区西关城育生巷口的小木楼檐前后仍各悬一匾额，前门匾书“晋窦滔里”，后门匾为“古织锦台”。史载此地为苏惠织回文诗处，今为织锦台遗址。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谁家挑锦字，灭烛翠眉颦。”逾越数百年，当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听闻苏惠的才情、忠贞和倔强后，均在自己的诗中吟哦唏嘘。一代女皇武则天读罢回文诗，对其赞赏有加，称其才情之妙“超古迈今”，并为之作序：“因述若兰之多才，复美连波之悔过，遂制此记，聊以示将来也。”宋代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亦称：“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元代戏剧家关汉卿曾创作戏剧《苏氏织锦回文》进行排演。“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谁说又非是李清照对这位女诗人穿越时空的回望呢？
　　2012年，天水成立苏蕙文化研究会，办会刊《织锦台》，追忆前贤，探寻诗意秦州，传承历史文脉。1986年，由著名书画家董晴野先生历时两年雕塑完成的苏惠像经修补重新伫立于人民公园西北角，似吟诗，似作画，似点染，似对这座沾染相思的故城充满着无尽回忆和眷念。历史的微风细雨融入斑驳的青瓦白墙，多少流韵旧事依然在岁月的长河中、在这片土地上低吟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