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春天,我村最南端一棵大椿树的枝干上,突然栖息了一窝马蜂,开始马蜂窝只有西瓜那样大小。可能由于周围昆虫很多,马蜂的饵料十分丰富,到小麦黄熟季节,这个马蜂窝陡然增加了几倍,马蜂窝旁边是我堂爷的果园,有麦梨(早熟梨种,果皮很薄)和葡萄。马蜂的吻长而有劲,捕食昆虫后,它还尽力吮吸果汁,边成熟边吮吸。大凡被马蜂叮咬过的水果,开始局部变质腐烂,最后全部腐败脱落。那时我村还盛产甜瓜,由于甜瓜皮薄汁甜,马蜂成群结队涌入瓜地,大多成熟的甜瓜均遭受马蜂的叮咬,伤痕屡屡。瓜果叫苦不迭。可人们望着距地约二十米硕大的蜂窝,不禁头皮发麻、悻悻离去。不久瓜果摘后,大量的马蜂又选中了潘黄代饲养的三窝蜜蜂。不少马蜂盘旋在蜜蜂巢旁,守株待兔,把一个个归巢的蜜蜂迅速叼走,潘黄代也用扫帚之类尽力扑杀,不仅无济于事,还遭到马蜂无情的攻击,把他螫的头青面肿。

　　无奈之下他找到我堂爷,给他一些麦草以及辣椒秸杆,他选择了一个无风的天气点燃后,想用剌鼻的浓烟驱赶走马蜂。但因蜂窝距地面太高,加之准备的燃料不足,产生的烟量不大,持续时间短,效果甚微,马蜂依然我行我素。

　　后来他在大家的帮助下,用二斤煤油浸透了一些布条和废麻,乘天黑的夜晚,他手上和脸上涂了不少从烟袋中挖出的烟油,攀上大椿树的另一个侧枝,把用煤油浸透的布条点燃,用竹杆挑在马蜂窝的上端,树下又堆了许多麦草同时点燃,硕大的马蜂窝终于从树上掉了下来,掉进地上的火堆中由大变小终成灰烬。

　　这件事在当时村子里引起了不少的轰动,再加上他绘声绘声的炫耀他火烧马蜂窝的危险细节。这样以来他突然间成了村里特别是孩子们心中的英雄人物。那一段时间他也充分享受智烧马蜂窝带来的愉悦和剌激。

　　村民潘黄代尽管一字不识,可他的音乐天赋非常。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年纪不大的他,无师自通,摆弄了几天他父亲留下的板胡,就能拉出《绣荷包》的民间小调来。后又经一位乞讨的盲人点拨,再加上他每晚的勤练,许多曲调在他的指间流淌,高亢悠扬的板胡声在空中飘荡。每晚他准时坐在对门一家富户的大门槛上拉起板胡时,就有一些人聚拢在他的周围,赞许和欣羡声不绝于耳。堂叔砺斋公他是村里的文化人,曾打趣的说:”人真是不可貌相,黄代子的手指和大碗豆(蚕豆)角一样,可拉起板胡来有板有眼”。

　　他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由于孩子多个个食量惊人。在包产到户以前,他虽然成分好,也精于各样农活,可几十年中,连一个看场的场长也没有当过,每年收入十分有限,青黄不接时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是我们生产队历年断粮最早的户。可令人称奇的是他家大大小小八口人,在人们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请过医生,也没买过什么中药和西药。用邻居的话说,这户人几十年没有端过冲气碗(家乡农村中如果头疼脑热时消灾祛病的一种迷信活动)。这话不假,至少我在农村的十六个年头,和他家比邻而居,朝夕相处,从没见过他家请医生瞧病。这并不是说他家的人个个百病不沾。记得他的二儿子一次感冒发烧,面赤汗闭,呼吸紧迫。大家劝他拿两颗鸡蛋,去大队的保健站换几片阿斯匹林来发汗退烧。他不加可否的干笑了笑,胸有成竹的从挂在房檐下的破背篓中,取了一束自采的麻黄和一段甘草,又从瓦罐中取了几粒杏仁,用沙锅在炕边的炉子上熬起药来。大家对他的土招能不能治病十分犯疑。时任生产队长的潘显宗一向自视很高,鄙夷的说:“青鸡子(青娃俗称)能烧着吃,还用得着养鸡吗。”可我堂哥友林却坚信不疑,说他前几天头疼发烧,就喝了他熬的三味草药,还喝了他的几盅罐罐茶,一顿饭的工夫,人就轻省了许多,吃了第二遍草药,睡了一觉病就大退了。可大家还是半信半疑,次日早晨他的二儿子叫小弟去放羊,我摸了摸他好几天没有洗过的脸,体温己恢复正常,有说有笑。在一年以前我曾买过几本中医药的书,大概翻了翻,知道有麻黄汤这个方剂是由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四味中药组成,每味药都有一定的剂量。可潘黄代他随意取一束麻黄,一段甘草,几颗杏仁,熬下的汤药,仍能达到药到病除的作用,心存疑虑,规劝堂哥友林麻黄人称”青龙”不能过量滥用。可友林哥不以为然的说:”穷人的命在骨头里,牢的很,一草能治百病,我感冒了就喝黄代子的药,没有一回不见效。”我又查了中药学,得知麻黄可发汗解表以散风寒,宣利肺气,以平喘咳,杏仁有宣肺降气,助麻黄平喘的功效。事后我问潘黄代他怎么知道这些当地的草药能治疗汗闭的感冒发烧。他说是一位云游的道士教给他的。他说他用这几位草药治好几十个人的发烧感冒。

　　近来听一些学者批评中医如何不科学,不严谨。心想这些能享受现代优质医疗资源的城里人,很难想像三十多年前穷乡僻壤农民缺医少药的困境。所以期望大家都能以宽容、务实的心态对待中医中药,让其与西医并存,不断完善、提高,与时俱进,服务于社会,特别是经济不够宽裕的广大农村。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潘黄代二十岁后,跟随一位云游的道士,去南山采药,也学一些简单的禳灾祛病的方术,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他家巴掌大的小院以及一间低矮的小屋,因空无一物,门一直敞开着,便成了周围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后来一个外乡姓丁的夫妇俩,在村里为几家富户轮流做月工,不知何种原因,一天中午男的突然自缢在他的矮屋内,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村子。

　　急公仗义,把旁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的三叔砺斋公,立即找到了黄代子,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老大不小了,(意思是他早已超过乡里人公认婚龄的心理底线)再不能过”草帽子一提连家搬”的游荡生活了。可谁也明白娶媳妇需要一定的财力,但当时他身无分文,三叔也是心有余而力不济。后来三叔把二哥泽林叫来,让他出面张罗,工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以后潘黄代成了家,从而结束了他东飘西荡的生活,同时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态度。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们同在一个生产队里,共同劳作,朝夕相处。深觉他是一个恪守传统,为人温和、恬淡而又有些木讷,做活十分精细到位,但又有些疏懒和被动。还有一点就是他热爱动物到不计得失,不管投入产出的地步,被人看成农民中的另类。

　　一九六五年冬,社教工作组进村后,就发现同村的贫下中农里,唯有他家七、八口人仍蜗居在十六、七平方米的两间房中,缺吃短用,从解放以后从没有担任过大,小队的任何职位,首选为培养重点。在第一次批斗“四不清”干部会上,让他打头阵,可让他发言时,却疑虑重重,情绪低落,没有一点激情,也没有眼泪。让工作组精心组织的批斗会凉了场。前来指导批斗会的大队工作组长,对小队的工作组员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刚刚发现和扶起的“政治明星”,就此彻底“殒落”。三个月社教下来,仅有22户的我们生产队(其中三户为单身鳏夫)一下子就有五个积极分子入党,五,六个积极分子出任大队长、大队文书、生产队长、会计等职务。可他是我们生产队真正的三代贫农,在当时可以说根正苗红,却由于缺乏“临门一脚”工夫,被公认为“扶不起的阿斗”,由依靠的对象,变成了边缘人物,逐渐被淡忘。

　　由于他做活精到细到,尤其是泥水活非常用心到位,加之为人随和。对地主分子的家母也尊重有礼、平等相待。所以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家的泥水活都请他来做。尽管他当年生境和我家一样窘迫,但拒收分文,难能可贵。

　　他早年跟随云游道人学来的一些禳灾祛病的“方术”,以及他自采自制的草药。在三、四十年前农村中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也常常派上用场。一次邻居的男孩割草时滑倒,镰刀割伤了胳膊流血不止,他不请自到,先用凉水洗了手脸,又用冷水漱了漱口,口中念念有词,向伤处连吹三口。我觉得有些滑稽,信少疑多。说也奇怪,可能是镰刀没有触及动脉血管,立刻止了血,他还从小瓷瓶中取了一些自配的药末,洒在伤口上,他说是“刀尖药”非常灵验。四,五天以后伤口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