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查:不只是个人命运的普遍性调查
——余普查诗文新著《我的伐木场》《你喊了我一声》序
秦岭(天津)
一颗洋芋,如若转卖给麦当劳或直接塞进灶火,那味道是不一样的,前者洋味儿,后者真味儿;一位作家,如若以余普查或子溪为名号,前者形势逼人,后者古朴淡定。“请不要喊我\你喊一声\就会有一块石头像跳出我的心房\就会有一朵野花听到我的名字”(《独坐山谷》)。各位看官,你不妨喊喊试试。
谁不晓得人口普查那可是举国大形势?我尚不确定几十年前偏居天水乡村背洼里的老余家给新生儿取名“普查”时,到底是发念于讨巧政策、跟风捡漏还是冷手抓了个热馒头?这个后来由失学少年蝶变为作家、诗人的余普查,多以子溪的笔名在报刊弄诗吟赋,他不光以文学的名义“普查”自己和视野里的“人口”,还“普查”日子的成色、命运的无常和路径的飘摇。好家伙!像极了剜眉儿钻眼儿的刨根问底,瓜儿长蔓儿短的娓娓道来,掏心儿扯肺儿的一唱三叹。
在我看来,余普查不只是老实巴交地“普查”自己。十多年前我给普查的第一部散文集《暖风吹过坡地》作序时,我感受到他的文学土炕上铺满草席一样绵密的忧伤和烟垢一样板结的追忆。这次披览他的最新散文集《我的伐木场》和诗集《你喊了我一声》,我发现他搜肠刮肚的“普查”仍然以祖居地华岐、打工地党川、深造地渭南师范、入仕地天水城为中心或副中心,同时更加纵深地测绘属于他的情感地理和文学版图,可谓上不封顶,下不见底,像农历腊月二十四扫房一样不留死角。在散文《生命中的浮桥》《有一些声音响过》《我的青春与一道山梁有关》《翻过董家梁》和诗歌《一根木头滑过我们头顶》《 割草记》《山色》《渭南镇的黄昏》等数十个篇章和行距之间,随处可见上学与辍学、他乡与故乡、流泪与泣血、梦想与幻灭、抗争与妥协、喧哗与骚动……“我有过在密林中待过的岁月\它像血液一样\至今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曾经》),如此等等,扑面而来的是冰雹袭击麦场般的欲哭无泪、荨麻伤及屁眼般的难言之隐、车辆拥堵华街般的无可奈何和人生的灶台四处漏烟般的迷茫。“前川的草木一直蔓延到楼房的一角\后梁上的泉水在卫生间叮咚作响”(《醒着的故乡》)。普查逃离物质的故乡又被精神的故乡所召唤或捆绑,走进梦中的城市又被现实的城市所抚慰或肢解。这是一个人的心灵史,是面向命运自我坦白与交代的文学现场,也是一位进城农民知识分子弥足珍贵的情怀呈现和人文追溯。
记得多年前,有天水文友对我慨叹:“余普查都是城里人了,还离不开那遥远的一亩三分地。”我笑而斥之:“你要不是把新加坡当成了野山坡,就是把天水当纽约了。”我的引申义是:普查的文学肚囊里是有共鸣箱的,假如你是一位对岁月和代际尚有灵性和心性的读者,你感受到全部或局部的共鸣完全是有可能的,除非你真的把自己当作五谷不分的城里人。天水的古巷老街里有句口头禅:“你怂狰啥哩?往上三代,谁不是从山圪崂里挤进城的。”假如你不解普查笔下的乡村真味,就得防着梦中的先人举着羊拐子旱烟锅敲你的脑瓜盖:“你个洋混子啊!当年的你爷爷我,和余普查差?不多,但是人家会写,敢写,写出了几代天水人的前世今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远赴津门之前,曾和普查有过一段在当年的秦城区政府机关伏案服务、在机关东三院毗邻而居的经历。印象中的他像一块兀立在城市的藤编耱子,筋骨叠排,该平处平着哩,该棱处棱着哩。沉郁时蚕眉紧锁,虎唇下撇,额檐和眉头之间可见沟壑般的幽怨和旱地般的苍凉。而每逢喜事来袭,谈笑间大嘴咧如碗口,排牙毕现,下巴两边豁开的喜纹夸张地提升至耳根,一个大男人便也有花枝乱颤的意思了。他文本的艺术取向和审美特征亦如此,其散文讲究生态自然,惯于求实务本,写人叙事立竿见影,竿影合一;创作理念偏好碓窝里捣大蒜,捣碎了不甘心,还要捣成沫。其诗歌追求意象归真,随风就雨,寄情感于韵律,融思考于节奏,铅华洗尽,心绪款款,富有日落牧笛般的画面感和时空感。一文一诗,一篇一章,他不在乎钩沉技术和方法的人云亦云,他在乎馇文学的酸菜,炝情感的浆水,最终让搅团的审美更贴近一方水土,把读者的胃口吊成深井里曳水的样子。这是普查的独家厨艺,也是普查的地道特产,可心,且可口;可吞,且可咽。
所谓“读书改变命运”,此话对憋屈在梁峁皱褶里的农村娃而言,说到底就一个“赌”字,充满太多的风险和不确定性,这还不含被现代知识加持之后思想觉醒、反观世界、重审命运的巨大痛苦。相对于儿时的乡村玩伴,余普查毫无疑问把自己“赌”成了攒劲人,但我们从《灯光、月光、湖光》《田埂上的高粱》《太阳照在野牛关梁上》《麦草沟,我与一株草发生了爱恋》等诗文中发现,他“普查”之后“余”下的并不完全是豪情万丈一飞冲天,而是在小城的十字街头安静地自舔伤口,梳理羽翼。小城夺目四射的漂亮霓虹里,有他雪藏的电压和孤独的光芒。
何以至此?难道真的是农民永世的宿命?当生存无法自由选择,青春陷入疑问迷局,未来只配求解判断,这已不仅仅是余普查一个人站在城乡两头的频频回望,实际上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中国城乡关系的悲壮窥视,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学术界至今剪不断理还乱的巨大困局:城乡二元结构。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乡土文学的大观园里,著作可谓汗牛充栋,作家可谓群星璀璨,但无不是这个“结构”黑洞中的阵痛之胎。也就是说,普查的文学投影不仅同样富含历史和时代的变异回声,而且具有推耙捣炕眼儿般的顺溜和通透。它更像中国城乡关系的一张测试纸,测得出古老土地咯吱窝里的痛痒、不容掩饰的表情和四邻八乡的世风世相。“我想更多的人也听到了鸟鸣\更多的人其实和我的现状也一样\于是我向窗外望了望,想想自己”(《鸟鸣》)。于是乎,《我的伐木场》也可能是张普查、王普查、李普查的伐木场;《你喊了一声我》也可能喊的是余根生、余?娃、余满仓、余爱国、余建军……这便是余普查或子溪的文学品相价值和不容小觑的现实意义。
而于我而言,再次为普查的作品作序,恰如继早上的洋芋烩豆腐之后,午间又美美实实咥了锅陬,至于傍晚吃嘛,便是我对普查的期待了。
是为序也。
2024年8月12日于天津观海庐
秦岭,天水籍作家,居天津。著有文学、影视作品《皇粮钟》《透明的废墟》《幻想症》《不娶你娶谁》《相思树》等20多部,其中《天上的后窗口》《高高的元古堆》等被翻译到欧洲、美洲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