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天水
朱果炎(作于2004年)
一
我常给外地朋友说,到甘肃旅游,只去敦煌不去天水是个遗憾。
打开我国版图,甘肃如一柄两头大、中间细长的“如意”橫亘其中。在古丝绸之路长达千里的“如意柄”上,我们的先人气势恢宏、游刃有余地留下了星罗棋布的石刻壁画、雄关长城、文物遗址;在最具功力的“如意”两头,更是精雕细刻、大气磅礴的把中华文明发挥到了极致。而地处西端的敦煌莫高窟和东端的天水麦积山石窟遥相辉映,正是这柄硕大无比“如意”纹饰上的“画龙点睛”之笔。如果你身临其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状如农家麦垛、时有烟云缭绕的麦积山,是一座天造奇峰。在麦积山的悬崖峭壁上,从距地面二、三十米到七、八十米高,从公元384年开始,历经1500年,开凿了由栈道相连十多个朝代密如蜂房的洞窟,珍藏了七千二百尊“佛国造型,人间情趣”的塑像。因此,它也是我们民族文化绵延山脉中的一座奇峰。
在我国“四大石窟”中,敦煌的壁画、龙门和云岗的石刻驰名中外,麦积山以泥塑著称于世。郑振铎先生说,麦积山石窟“在研究中国雕塑史的人看来,简直是一个极重要的塑像宝库。把这部分的创作加入我们的雕塑史里,我们的雕塑史的篇页更加显得辉煌,更觉得光彩异常灿烂了。”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泥塑,虽经千余年风雨侵蚀,依然保持着石刻一样经久的神韵。以至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不无惋惜的感叹,这种特殊的和泥术 ,今天已失传了。由于被人誉为“东方雕塑馆”的麦积山石窟,荟萃了我国后秦以来最早、数量众多的北朝石窟珍品,所以专家说,先看麦积山再看莫高窟,才能比较完整地感受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麦积山在“四大石窟”中又一得天独厚处,是它既无敦煌流沙之患,也无龙门、云岗现代污染之苦,地处西秦岭青峦翠嶂、茫茫林海间的麦积山石窟是那样纤尘不染,超凡脱俗;使悬崖上巨大的北魏和隋代浮雕,显得那样神定气闲,仪态万方;体现了自然与人文景观的和谐相融和完美结合。
至于以麦积山石窟为中心,天水周边众星拱月般的大象山石窟、水帘洞石窟、仙人岩石窟艺术……无不使人身同感受到东方文化的风采和民族生命的律动,对此中外专家多有精辟的论述和详尽的著说,不是我在这里能“班门弄斧”的。使我这个普通游客无奈而又不以为然的是,同国内不少旅游景点一样,面对我们祖先留下的这些精美绝伦的造像,你总能听到这样“时尚”的介绍:这是“东方的维纳斯”,那是“东方的蒙娜丽莎”,连美轮美奂的北魏雕塑“释迦涅槃图”,也被称为“东方的达.芬奇笔下的《最后的晚餐》”!需要说明的是,在这里,我没有害怕人家追究侵犯作品署名权的担忧,因为这些造像比西方文艺复兴时代早一千年,有的要比这些西方名作早一千二百年!更没有丝毫菲薄西方大师的意思,如果说这些话是出自外国朋友的赞美之词,也无可指责。我只想说,对待这些不同时代人类共享的艺术珍品,我们古代天才的评论家,早就聪明、准确又不失风雅大度的说过:“此乃春兰秋菊,一时之秀也”。如果我们硬要抹去多少个世纪的“时间差”,给我们举世无双的民族魂宝一一贴上重复雷同的“洋标签”?那么我们人类的文化艺术史,就会像出现没有兰花的春天和没有菊香的秋天一样,这究竟是表示我们的谦逊?还是缺乏自信?抑或还有几分“关公战秦琼”的滑稽?我们的旅游事业真要与国际接轨,千万不能忽略“越有民族性就越有世界性”的道理。
由于目前交通不够便捷,麦积山石窟基本上还是“长在深闺”。可一旦面对它的“天生丽质”,一位著名的俄罗斯雕塑家曾激动的说:“北魏和宋的雕塑在我看来是最引人入胜的。它们具有惊人的内心世界,极富表现力的构图和雄伟的形体”。而我,尤为喜爱麦积山133窟中被人赞为“东方的微笑”的泥塑,那个稚气未脱、俏俏侍立在菩萨一侧“偷着乐”的小沙弥,身上穿着宽大不合体的袈裟,脸上露出发自内心情不自禁的神秘微笑,这来自1500年前的灿烂笑容,如一朵永不凋谢的睡莲绽放在历史长河中,以它穿越时空的清纯和亲和力,使所有面对它的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信仰、不同经历的人,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有了这“东方的微笑”,古老的天水依然绰约多姿,魅力无穷;有了这“东方的微笑”,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日常生活,又是如此情趣盎然,华彩纷呈。
二
有不少历史名城,绚丽过后趋于平淡,繁华过后归于沉寂,有的过去有多少喧闹今天就有多少冷落。天水目前虽仍属西部欠发达地区,给人的却是“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品味,少了一份人造景观的张扬,多了一份人间烟火的亲和。
天水古称成纪,成纪者,意思是“一纪之元”和“成其纲纪”;相传是纪念伏羲开启文明而得名。汉武帝时将原陇西郡一分为二,增设天水郡。“天水”之名,一说来自“天河注水”的传说,一说来自“天一生水”的理念,总之与此地多水有关。因此,范长江说,甘肃人说起天水就像江浙人说起苏杭一样。“其实今天只要我们稍加留意,就会知道被历代诗家誉为“风流蕴藉,独步千古”的《诗经》“蒹葭.秦风”名篇,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产生在当时的秦地,今天的天水。
据史籍记载,天水是三皇之首伏羲、人文始祖女娲的出生地。对此,随着各地考古工作的深入和现代旅游业的兴起,似乎已有了越来越多的争议。可从天水出土的五千多年前的两件彩陶瓶看,上面绘制的图腾,却与《帝王本纪》所言伏羲“人首蛇身”的形象惊人相似,其中一个已被中国邮政印成邮票向世界发行,这至少说明了天水与伏羲的早期活动有关。现天水城内的伏羲庙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是一处规模宏大、保存较好的明代建筑。庙内的唐槐和建庙时按六十四卦方位排列栽植的古柏,至今存活三十七棵,一进门就感到黛色参天,浓荫盖地,使人肃然起敬。在天水城郊、渭河之滨,还分布着与伏羲有关的卦台山、画卦台、分心石、龙马洞等遗址。使人不可思议的是,当你登上卦台山,眺望群山环保下的一片盆地,恰是一幅天然的“太极图”,渭河从中成S型流过,把“太极图”分成阴阳两界,卦台山八面有八座山峰,其形状似马、似牛、似龙、似凤……。竟与先天八卦的卦位和卦象完全符合。要说伏羲就在这里“仰观于天,俯察于地,推演八卦”,真可谓“天人合一”,使亲临其境者不容置疑。难怪范长江说:“现在的天水是由六个城合并而成,最有历史意味的是‘伏羲城’。我们现在虽然在考古学上还未能具体证明‘伏羲’的时代,和他当时社会的内容,然而汉族最早的传说和神话,都在渭水流域,特别是在渭水本源的上游,这却无可怀疑。”我感到,伏羲究竟出生在哪里?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抛开地方狭隘的功利或实用主义,我们今天对民族祖先的共同纪念,应该产生的是一种振兴中华的凝聚力量。
如同甘肃石窟艺术多次发生的现象一样,随着唐代壁画的自然脱落,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竟是北魏的壁画。对一个地方文化积淀深一个层面的发现,往往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而每次考古学界的重大发现,都是一次人类文明穿越历史时空的现代之旅,伴随的是人们的惊异和感叹。一九七八年,就在离卦台山十公里的地方开始发掘的天水秦安大地湾文化,就把我国五千年文明史提前到七千八百年前。大地湾是一处完整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原始部落的居住遗址,总面积三十二万平方米,文化层厚度平均在2米以上,目前开发还不到一半。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有惊人的发现。在已开发的居住区遗址中,编号为F901的遗址堪称我国已发现的新石器时期建筑的最高水平。这个总面积达四百二十平方米的宏大建筑,被专家推测为原始部落领袖聚会的“议事厅”。整个建筑呈长方形,左右对称,前后呼应,木架承重,墙壁隔断,具有延续后世几千年我国木结构建筑的传统特点,可以说是今天所能见到的中国式最早宫殿建筑!更使人震惊的是,“议事厅”平整光洁的地面用铁器叩击,响声清脆;专家介绍,经取样化验其强度达到现在的一百号水泥!走进走出“议事厅”,你会感到相距数千年的历史和现实竟是几步之遥,我恍惚听到,我们远古的部落首领,或伏羲,或女娲,他们在这里掷地有声、侃侃而谈,作着对历史文明进程带来深远影响的决定。
大地湾的墓葬发掘说明当时还是母系社会,女性的社会地位很高。其中对孩子的墓葬更引起我的注意,可能认为孩子早夭,不忍远离,为便于照料,孩子的墓就葬在房屋附近,用陶瓮作葬具,上面盖着陶盆,盆中央有一小孔,据专家推测,这是相信灵魂不死的祖先,为死去的孩子灵魂留下一个出入孔道。由此想起著名作家余秋雨先生在有关河姆渡文化的文章中,不无遗憾的说,考古工作者发现了那一时代有用陶器蒸煮食用婴儿的残忍!余先生说他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但专家告诉他这是事实。看了大地湾的墓葬,我还是固执的认为这不是真的。因为大地湾和河姆渡文化属形成于不同地域的同一时代,在这一点上,我感到专家对大地湾的考证和解释比较合乎情理。
天水也是秦人的发祥之地。据《史记.秦本纪》载,西周时,因现天水一带的部落首领非子牧马有功,得到周孝王的嘉奖,赐姓“赢”,封地“秦”,这就是历史上秦国的开端。从此,秦王朝就骑在天水所产的骏马上,东进关中,横行天下。今天天水小陇山的放马滩森林公园,相传就是非子牧马的地方。这里有一处规模巨大的秦墓葬群,在近年出土的随葬品中,尤以六幅绘制在木板上的地图,一把两面刻有刻度按比例丈量地图的木尺为国内罕见。我们去放马滩时,但见清泉潺潺,野菊丛丛,芳草萋萋,四周斜阳下的群山,给我们的是一片来自悠远的宁静。恐怕现在只能在陕西咸阳的兵马俑上,看到当时天水马的英姿,领略一下“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气概了。
三
人在旅途,有好书可读,如与好友同行;有名篇可诵,如有伟人相伴。徜徉在天水山水间,你会经常与诗圣杜甫不期而遇。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七五九年),在“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的秋天,杜甫为避“安史之乱”在天水即当时的秦州流寓三月,几乎以每天一首多的速度为我们留下了一百一十七首诗篇。这一百多首诗,可谓是天水最早的“旅游指南”;也为我们今天解读天水春秋,留下了一份厚重的经典意蕴和大家风范。
记得中央电视台《秦岭》摄制组在天水南部秦岭乡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们把一桶水倒在一座古庙的屋脊上,结果表明,每逢下雨,南面房檐的水流向长江流域,北面房檐的水注入黄河水系。正是地处我国南北两大文明流域的交汇点上,天水的山水,雄浑中不失妩媚;天水的风雨,豪气中寓有灵气。反映在杜甫诗中,既有“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哀鸣思战斗,回立向苍苍”的慷慨悲歌,也有“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畴”的田园清唱;有“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的山川雄阔之境,也有“天寒翠袖薄,日暮依修竹”的佳人迟暮之思。而“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更是健笔写柔情,曲尽了古往今来文人游子的乡愁秋思!乡愁是一缕诱人的忧伤,秋思是一种凄楚的美丽。我们为之痛惜的是,处于战乱飘泊中的诗圣,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能见到故乡的明月,而把这样的诗句,这样的意境,永远的留在了天水的秋夜。“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诗圣在个人颠沛流离中的忧国伤时之作,无一不倾注了对这方土地的眷恋和赞赏。
天水古称“秦地林泉之冠”,据统计,在天水市区和近郊,至今仍存活百年以上的古树二百三十五棵。不管是古庙上黛色的“云冠”,还是老街旁绿色的“华盖”,使人感到此地岁月的幽深,仿佛能听到脚下土地里生命之泉的淙淙流淌。天水名泉甚多,而最具代表性的要数杜甫笔下的南郭寺和太平寺了。“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北流泉的奇特之处,是平时水位距泉口只有0.3米左右,每当大雨滂沱、庄稼受涝,水位急剧下降,需用一米以上绳索系桶方能取水;而当旱情严重,地裂禾干之际,泉水反而上升,探臂即可取用。甘冽清醇的泉水滋润了南郭寺诸多的古树名木,其中年代最为久远的就数杜甫诗中的“老树”即“南山古柏”了,迄今已历二千五百年沧桑,依然新枝迸发,郁郁苍苍。古柏一出土就分成向南北倾斜的两枝老干,两翼各长18~20米,远看如大鹏展翅,也像英文字母中象征胜利的V字。在古柏南北斜展的主枝中间,寄生着一株亭亭玉立的小叶朴树,树冠浑圆,青翠欲滴,与苍劲的古柏相映成趣,树龄也已近二百年。经当地专家挖坑观察,小叶朴伸向地下的根须与古柏的根须紧密缠绕,不但对古柏两翼倾斜的枝干起到了平衡重心的固根作用,更源源不断地给古柏反哺养分,如相依为命的祖孙二代。在古柏的西北侧,生长着一棵树龄已近三百年的槐树,它枝干的生长似乎离开了应有的发展空间,如壮年人转身搀扶老人一样,用自己粗壮的枝杆托起了古柏斜出日趋负重的北枝,游人到此,无不称奇,称之为“雷锋树”。因此,我看南郭寺林泉之胜,在于泉有解危济困之心,树有尊老爱幼之德,大自然这种和谐相处的奇妙景象,岂不发人深思?杜甫曾以“取供十方僧,香美胜牛乳”的诗句,极力赞誉天水甘泉寺的泉水,甘泉寺春晓泉畔,有近代著名画家齐白石先生九十五岁亲笔题匾的“双玉兰堂”。因得益于泉水之惠,堂前二株相距5米的唐代玉兰树,历经一千二百年至今枝繁叶茂,绿荫相交,丰姿丽质,楚楚动人。这两株玉兰树,每当花期,玉树琼花,天机云锦,如杨氏姐妹、江东二乔,使游人一睹其国色天香而流连忘返。可惜我们每次来都未遇花期,未能亲眼目睹其盛唐气质和绝代风华。
在杜诗中,我们发现杜甫一生所作怀念李白的诗篇,几乎都是在天水写成的。在这些诗篇中,杜甫热情赞颂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谪仙之才,给李白,也在有意无意间给自己留下了“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感叹。这当然与当时的时局有关,可我总觉得与李白的祖籍不无关联。尽管今天一些历史名人的祖籍和出生地,还存在不同的说法,但李白对自己的故乡是确认无疑的,“白本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并在诗中不无自豪地表述:“家本陇西人,先为汉边将。攻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候,当时颇惆怅。”这里,所说的就是他的家世和他的远祖汉将李广。李白去世后,他的族叔李阳冰为他诗文“草堂集”作序,序中说:“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硅组,世为显著......”。李阳冰在这里说的陇西成纪,就是现在的天水市。对李白的自述,作为同代诗友的杜甫应该是清楚的。因此,在李白的故乡怀念远行的朋友,也可说有感而发,顺理成章了。
其实,我们今天说起李白祖籍,更牵动了天水更为久远的一种传统文化,即“李氏文化”。让我们沿历史的源头顺流而下,从汉飞将军李广,到西凉王朝的建立者李暠;从唐王朝的建立者李渊、李世民(李渊自称祖籍陇西,其祖父李虎之墓,现在天水市清水县)迄今,“陇西李氏”可谓人才辈出,群星璀璨。“天下李姓,皆出陇西”,至今是海内外李氏家族的共同认可和精神寄托;其中不少人在自己家中悬挂“陇西堂”匾额,以勉励子孙不忘根本。当然也有个别例外不认祖宗的,如现在台湾的李登辉。
四
不到天水,我不知道这个秦人发祥之地,和我们民族以此命名的汉代还有如此不解之缘。纪信祠、李广墓、姜维故里......,就这三个贯串汉代不同时期的历史人物,演绎了四百年汉史的一幕幕刚烈和悲壮,至今给人以来自遥远年代挥之不去的感动和忧伤。
除了李广,我不知道我国古代还有哪位将军,能受到后人如此铭心刻骨的敬仰。以他个人命运遭遇的黯淡,给一个时代带来如此耀眼夺目的光芒。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留下了王昌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古今绝唱,留下了岑参“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的世代思念,也留下了王勃“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千秋长叹!唐代诗人赞颂汉将李广的这些不朽名作,同样生动地告诉我们,什么是我们民族的“汉魂唐魄”。
纪信祠在天水市城内,上悬于右任题写的“汉忠烈纪将军祠”匾额,两边铭刻着近代天水籍将军邓宝珊撰写的对联:“楚过荥阳时凭烈志激昂四百年基开赤帝,神生成纪地作故乡保障千万载祐笃黎民”。上联概括了楚汉相争荥阳血战,仪表与刘邦相似的纪信临危献计佯装汉王降楚,待楚王项羽发觉上当,顿时大怒将纪信活活烧死时,汉王刘邦已逃出重围终成大业。下联点名了故乡人民对这位忠烈将军的永久祭祀。姜维故里在天水市甘谷县。这位继承诸葛亮遗愿矢志不移、一心要匡扶光复汉室的三国名将,是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惨遭失败拔剑自刎的。在姜维故里以南,是以出产质地上乘的岷归(当归)、纹党(党参)著名的千年药乡,今天当地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相传姜维在繁忙的军务中,十分想念家中无人侍奉的老母,思家心切就给母亲寄去一包当归。当归者,应当归去也,年迈的母亲当然深知儿子的寓意。就用药名写了四句话回信告诫儿子:“良田万顷(万斤),不在一亩(益母);既有‘远志’,何必‘当归’”。正是有这样深明大义的母亲,就有这样舍生取义的英雄。至今天水人把姜维称为“远志将军”;在他们眼中,故乡的一草一木都充满着豪情诗意。漫步在天水这方热土,你能看到诸葛亮五次伐魏留下的诸葛年垒、街亭古战场、十二连城调将台、魏将张郃丧身的木门道等众多的三国遗址,几乎概括了这一时代的后部历史。透过这些遗址,使你能看到这些历史人物远去的背影,每每生发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慨。
如果说纪信的就义给汉史留下了一段可圈可点的开篇,那么姜维的自刎给四百年的汉代留下了一阙可歌可泣的尾曲。而一直被史家认为“生不逢时”的李广,却恰恰处在高潮迭起的“文景之治”和“汉武盛世”。追思李广一生以身报国的戎马生涯,有着太多的拍案惊奇,也有着太多的扼腕叹息!他十八岁从军,与匈奴七十余战,战功卓著,威名远播,匈奴闻之丧胆,“飞将军”就是匈奴对他敬畏的称呼,可一直得不到朝廷封侯。他六十多岁仍主动请缨,领军出塞,因在沙漠中迷失了道路,延误了军期,被朝廷追究责任,羞愧难当,自刎而死。因此,对李广的敬仰和思念,是人民的敬仰和思念;在他身上,同样寄托了几千年来人民对“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即“太平盛世”的朴素追求,而李广正有这二者兼备的人格魅力。他精于骑射,勇冠一时,每战身先士卒,视死如归。留下了箭无虚发,射石没羽的佳话。他一生为将清廉,每有赏赐立即分给部下,与士卒同甘共苦。遇到水、粮不继时,“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以此赢得士卒信赖,无不以死效命。司马迁为此感叹:“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李白诗赞李广:“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静妖氛。”赞的正是这种昂扬锐气和浩然正气。
也许是历史积淀给了天水太多的悲壮色彩,当我第一次去李广墓时,竟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与我心目中“飞将军”的地位相比,与同一时代陕西茂陵卫青、霍去病显赫的皇家墓葬相比,李广墓简朴得近乎寒伧。前面三间不大状如农居的祭亭,已成了当地乡村小学的教室,里面坐满了上课的孩子。我们悄悄绕过教室来到墓前,除两侧各有一个饱经风雨侵蚀破损变形的石马,还是汉代遗物外,在“汉将军李广之墓”碑后,就是四周用青砖砌护的半圆形坟堆了。墓后围墙外是一片随山势起伏的庄稼地,秋风萧瑟,禾黍离离......。当我们带着不无沉重的心情转身离开时,也许是到了小学下课的时候,也许是孩子们看到了我们这些远来的游客,身后的三间教室忽然传来了琅琅的书声,那是孩子们一遍遍齐声背诵“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诗句为我们送行。在李广墓前,听到这首千百年脍炙人口,最早给我童年时代带来民族自豪和自信的唐诗,是如此激动人心,使我热泪盈眶。在孩子们童稚的乡音中,我仿佛看到汉文帝十四年,一个同样的秋季,一条和前面同样的山道上,面对匈奴十四万骑兵大举入侵,刚满十八岁的农家子弟李广,挎着弓箭,背着干粮,正英姿勃勃、大步流星地走在从军路上,他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一直溶进历史的星空。我又想,有孩子们的欢歌笑语和琅琅书声陪伴,长眠于地下的李广是不会感到寂寞和冷落的。就像朴素的真理不用任何修饰一样,简朴的李广墓,就像我们脚下世世代代生于斯、终于斯的黄土地,生生不息的孕育着我们民族的未来和希望。
是的,不管我们前面还会有多少艰难曲折,诞生过飞将军李广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五
不论从历史地位和文化座标看,天水不是故都,甚至省会城市也轮不上,可它又是自古帝王迭起、名将代出的地方。天水市内,众多的名人遗址,近在咫尺却时代各异,一脉相承又经纬交错;如果你轻易放过了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景点,就有可能忽略了历史的重要章节。说起名将,在天水人眼中,能与李广相提并论的,就数一生百战百胜、名震千里大漠的汉将赵充国了。赵是天水清水人,其个人命运恰与李广相反,生前被朝廷封为“壮候”,死后,汉宣帝把他的遗像让人绘在未央宫殿壁上,供人瞻仰。今天到天水的游客,去赵充国墓的人很少,对其人其事,可能也是鲜为人知了。但举两件事就知道他的“份量”,他七十岁还率军戍边 ,为减轻人民负担,“以兵屯田”就是他的首创,被后代思想家称为“千古之策”。这“一策”对巩固建设我国西部边防带来的深远影响难于估量,直到今天我们还受益匪浅。他一生注重与少数民族和睦相处,每遇边事,决策前总要亲自实地调查,今天我们常用的成语“百闻不如一见”,最早就出自他口。天水历史上多慷慨悲歌之士,也不乏才貌双全,青史留名的“奇女子”。也许是身旁的丝绸之路,使她们贤淑中具有开阔视野;眼前的秦岭山脉,使她们温柔中不失宏大之气;她们总是把个人的身世沉浮与国家、民族的兴衰连在一起,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担起时代的重任和道义。其中有一位就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夫人柳倩娘。据记载,柳系天水郡人,“品貌端庄,书画音律,无不通晓,尤以画工闻名天下”。在司马迁秉公直书、不畏强暴著述《史记》时,柳倩娘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司马迁两次被权臣陷害入狱,最终死在狱中,写成的《史记》也被朝廷长期作为“谤书”查禁。因此,《史记》最后的清抄整理誊写是由柳倩娘完成的,由于当时还没有纸张,要将文字誊写在削好的竹简上,堆放这部巨著的竹简数量可想而知。柳倩娘为保存这部不朽名作,使之“藏之深山、传之后世”,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现在陕甘的一些史学工作者说,因为柳倩娘与李广、李陵同乡同里,司马迁又是柳家的女婿,所得史料丰富翔实,因此《史记》中的《李广传》写得最为精彩,是全书的精华。司马迁生前常为李广不平,又因李陵而获罪,从此坎坷困苦一生。他与天水这段难解之缘,使人读《史记》这一章节,往往掩卷叹息。再提一位才女苏蕙,她在李白“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的诗句中,与卓文君齐名。苏蕙是前秦时期曾任秦州(天水)刺史窦滔的妻子。那年仲夏,二十三岁的苏蕙在天水家中思念已远在襄阳任职的丈夫,为了婉言规劝丈夫不要沉湎女乐、专心国事,就在一幅横竖不过八寸的锦上,用五彩丝线织成回文诗寄去。“织锦回文诗”的奇绝处,是你不管按图顺读、反读、横读、斜读、退一字或叠一字读,皆可成三、四、五、六、七言诗,共得二百多首。一首有一首的意蕴,一首有一首的境界。字里行间倾注的是高瞻远瞩的巾帼英气,回肠荡气的坚贞情意。当时传入长安,感动了天水籍的前秦皇帝符坚。到了唐代,更被武则天赞为“才情之妙,古今罕有”,并亲自为此写了序文。“鶯花古巷秦州陌,云是苏娘旧时宅”,现天水市西关,尚有“织锦台”遗址,可我们找到那里,也只能辨认个大体位置了。
穿行在天水的大街小巷、田间阡陌,面对不同时代不同的文化遗存,你若有所悟,心头也涌起屡屡惆怅;你会感到历史的长河曾在这里波澜壮阔地流过,这些遗存就像留在两岸山崖上的层层波痕,波痕虽然久远,至今依然给你一种擦肩而过、惊心动魄的力量!其实,每个城市的文化遗存,都是这个城市的灵魂和个性魅力所在,是真正体现这个城市文化品位、地域风情乃至居民群体心理优势的“标志性建筑”。保护我们优秀的文化遗存,就是保护我们民族生命和精神代代传递的文明基因。但愿天水将来经济发达后,再不受急功近利浮躁心理的驱使,一脚踏进“高楼大厦就是现代文明”的误区,让一幢幢“傻大个”似的“水泥森林”,把我们珍贵的不可再生的文化遗存,挤压得无处栖身,荡然无存!
今天,在清溪茂林的麦积山下,我曾不止一次地听到外地游客的惊叹和疑问:我们的祖先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远离城市、人烟稀少的僻静地点,修建这么巨大的“东方雕塑馆”?可以理解,对今天乘坐火车、汽车、或乘飞机从兰州、西安转道来的游客,他们还不知道就在自己脚下,曾是横贯东西、沟通欧亚、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古丝绸之路。在他们南面,就是诸葛亮兵出祁山、邓艾偷渡阴平的川蜀栈道;在他们北面,就是通向传说中“杨六郎镇守三关口”的“萧关古道”。昔日麦积山一带,正是丝绸之路连结陕、甘、宁、川的交通枢纽和重要驿站。站在这个历史的交叉点上,不同时代的历史人物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往西,一心要去印度取经的唐僧玄奘,留下了“过秦州,停一宿”的记载;往东,前秦符坚要实施他雄踞关中、统一北方的雄图大略;往北,被西夏入侵者惊呼“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的北宋范仲淹父子,日夜兼程,开始了他“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戍边生涯;往南,汉光武刘秀刚刚平定了在天水独霸一方的隗嚣政权,又向莽莽苍苍的秦岭,投去了他踌躇满志、“得陇望蜀”的目光……。今天,站在这个历史的交叉点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在我国悠久的文明史中,究竟哪个时期可谓遍地风流?作为一个江南人,我首先想到的是“大抵南朝多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的诗句。但平心而论,要说风流,首推汉唐;而汉唐的历史,大部分是在西北写成的。“男儿西北有神州”,此话不虚。汉唐的风流,不是凭借长江天堑、偏安一隅的风流,而是开拓丝绸之路、华夏一统的风流,是包容凝聚各族人民、兼收并蓄多元文化的风流。鲁迅先生说:“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那时我们的祖先们,对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恢廓的胸襟与极精严的抉择,决不轻易的崇拜或轻易地唾弃”。久违了!我们构建在雄阔时代精神和强健人格层面上的民族文化。在今天我们从事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中,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传统营养。
每次去天水,离开时总想写点什么,也想起作家王英琦在他的文章《大唐的太阳,你沉沦了吗?》中的大声疾呼,在国外友人面对我们古老的西域文明被折服甚至到了下跪的程度,希望有更多国内的作家、画家、艺术家和史学家给大西北予应有的关注。而浅薄的我,什么“家”也不是,也只能涂下这轻描淡写的一笔。
因为,没有西部的崛起,就没有我们国家和民族的真正崛起。
作者简介:朱果炎,江苏常熟人,1944年生,长期在甘肃省人民政府从事文秘工作,曾任甘肃省政协副秘书长、省工商联常务副主席等职务。其诗文词赋多次在全国和省市报刊发表或转载。主要作品有《阳关赋》《池州赋》《襄樊赋》《黄冈赋》《鸿影雁声湖海情》(《鸿》集由国家图书馆收藏)和《天柱山记》以及电视文化系列片评论《永远的徽州》《能不忆江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