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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中熹:我从事秦文化研究的简要回顾
(2022/10/7 16:09:20)  来源:天水在线  打印本页

  我的治学范围,大致未出先秦社会形态、秦史秦文化和文辞故实这三大领域。后半生在秦史秦文化方面倾注精力较多,感受也较深,故想对自己在这一研究领域的努力作一简要回顾。

  我对秦文化研究的全面展开,是从20世纪末礼县大堡子山秦陵面世开始的。由于多种因素的复合,我与礼县秦文化事业结了不解之缘。坚持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紧密结合的方向,我为秦文化研究事业倾注了后半生几乎全部心血。在早期秦史学术框架的构塑,秦文化研究资料的汇集公布,秦文物的征集与信息梳理,学术交流的推进和学术社团的创建,以及对地方学术力量的扶植等方面,我都做了不少工作,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在这一文化领域中,围绕一些关键课题,我提出了许多个人见解,形成了较为严整的认知体系,颇受业界关注。

  一、我与礼县秦文化事业的缘分

  礼县是嬴姓夷族西迁后的崛起之地,也是早期秦文化考古遗存的密集区。我和礼县有极为特殊的关系,这从以下5个环节即可看出:

  1.学业基础。我1961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20世纪五、六十年代,山大历史系是在全国名列前茅的史学苑囿,方家竞列,学氛浓郁,尤以中国古代史的教学与研究炫辉于世。这影响我终生从事了先秦史的探索,而秦文化是先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先秦社会的熟悉是秦史研究的基础。

  2.故乡处位。我出生于山东诸城,那里是海岱文化圈东夷文化的中心地带,域内有大汶口文化的典型遗址,史前期及文明时代的文化沉淀都十分丰富。诸城与嬴族起源地莱芜相邻,而莱芜与礼县实为嬴秦发展史上东西对应的两大圣地。这一地缘因素,为我的秦文化研究提供了有利条件。

  3.工作地域。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至甘肃礼县,一呆就是25年。先后两次在礼县一中任教,曾一度调至大堡子山旁的园艺场(后改建为“五·七干校”)工作,也在大堡子山斜对岸的永兴中学教过书。礼县各界均不乏我的学生。

  4.家庭安置。我爱人家乡是当年嬴秦方国都邑东大门的盐官镇。她是68届知青,插队于大堡子山东侧的友好村(黑家崖)。我们结婚后就落户在该村,在那里整整生活了十年。对大堡子山地区,我们是既非常熟悉,又充满感情。而此山正是20世纪90年代发现的嬴秦第一座公陵的所在地。

  5.职业变换。正当礼县秦文化遗存大白于天下之时,我由庆阳师专(今陇东学院)调至甘肃省博物馆,任历史考古部主任,兼《陇右文博》副主编。为适应新的业务环境,我刻苦学习,积极补课,全身心地投入考古文博天地。在这个节点上的工作变动,导致我治学路径的调整。对礼县秦文化事业的关注,既在我的工作职责之内,又和我的学术志趣相合,更消融在我对礼县人民和山川的情怀中。

  以上多重因素交织,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合力,影响着我的人生道路,决定了我后半生的治学方向。环顾学界,唯我独遇、独承了这种合力。这便是我和礼县秦文化事业的特殊缘分。

  二、我为秦文化事业所作的努力

  从宏观角度评说,我为秦文化事业所作努力,主要可归纳为如下几个方面:

  1.早期秦史框架的构塑

  20世纪90年代礼县嬴秦西垂陵区面世后,秦文化研究热潮初兴时,我即潜心投入其中,坚持考古信息同文献资料密切结合的治学宗旨,开拓了早期秦史研究的新视野,初步构建了早期秦史的基本框架,包括作为一门学问必须涉及的许多环节。诸如嬴姓族源及其图腾崇拜,嬴族西迁时间与动因,陵区状况与性质,都邑所在与变迁,秦文化田野考古与物质遗存,嬴秦方国同中央王朝的历史联结,嬴秦同诸戎尤其是犬戎的关系,嬴秦崛起历程中的重大史事,嬴秦经济、文化的发展水平,嬴秦崛起在华夏文明育兴中的意义等。后来学界关注、探讨的问题,大都在我所构塑的学术框架之内。

  2.引领性研究资料的汇聚

  这项工作是我与礼县学者共同完成的。本世纪初,我应邀赴礼参与秦西垂文化研究会的工作策划。讨论中,我力主在收集早秦文化已有研究成果的同时,公布礼县秦文化田野考古发现成果,使图录与文集一起出版成姊妹篇,因为我知道这是学界最迫切的需要。我承担了图录编辑与综论撰写任务,并负责向李学勤先生邀序。经过我和几位礼县学者两年多时间的操作,完成了后由文物出版社印行的《秦西垂陵区》和《秦西垂文化论集》那两部书。这是新世纪有关早秦文化最先问世而内容又最全面的资料汇聚,在学界有较广泛的影响,为推动秦文化的深入研究,贡献了一份力量。

  3.文物征集与信息梳理

  在主持甘博历史考古部工作时,我力主并建成了“文物征集处”。那正是礼县西垂陵区被盗文物大量流散的时期,甘博的征集使许多珍贵的秦文物归属国有。我还是第一个罗致世界范围内西垂陵区出土文物信息,并撰文梳理公布的学者,后来又曾为国家追讨海外流失文物提供过资料。西和县公安局向甘博移交的出自大堡子山目字形大墓的那批青铜器及大量残片,就是我赴西和接收并组织人员整理的。如今甘博所藏几件含铭文的秦公鼎、簋,均为那批残片中的修复品。

  4.学术交流与社团创建

  我一直踊跃参加礼县举办的秦文化学术活动,并提出自己的一些建议。曾主动与北京、西安、宝鸡、莱芜及省内一些秦文化学者建立联系,尽力争取他们对礼县秦文化事业的支持。2012年我被荐举为甘肃秦文化研究会会长,筹备并主持了学会的第一次学术研讨会,参与筹划了第二次学术研讨会。2017年又被荐举为学会第二届会长,并主持学会第四次学术研讨会。任期内,策划了学会第一、三、四届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的编印出版。此外,我多次参加过全国性的学术活动,并以秦文化为主题宣讲发言。接受过各级媒体20多次采访,讲述秦史、秦文化的有关问题和意义,为扩大礼县秦文化遗存的影响而不断扬声。

  5.对地方学术力量的扶植

  我十分重视和地方文化界的朋友们保持联系,交流认知,讨论问题;特别是对一些年轻学者,我喜欢与他们坦诚相处,不拘言辞,有问必复。座谈、候访、接话、答询,从不推避;阅稿、指误、建言、荐文,尽力而为。经我撰写序、跋或题辞的地方学者著作约有七、八部。交往中我强调最多的是文献记载与考古遗存紧密结合的治学门径,启发对话者开拓文化视野。在文著中,我常有意引用地方学者的一些观点,或对他们的某些看法提出质疑,以激发他们做深层次的思考,增强他们的学术志趣。有几位年轻学者已视我为他们的忘年交。

  6.学术研究的具体成果

  积数十年的刻苦学习和埋头探求,我在秦文化领域微有所成。现从以下三方面略作举示:

  (1)文章:我迄今发表过300多篇文章,其中写秦史、秦文化、秦物质遗存的多达百余篇,有10几篇论文是发表在国家一级刊物上的。

  (2)成书:已出版的8部著作中,有3部是秦史、秦文化专著。余5部中,秦事、秦物的内容也占很大比重。如《甘肃通史·先秦卷》即重点写了秦史,《青铜器》中秦国文物最为突出,《摩碏庐文史丛稿》共收文48篇,与秦文化相关的文章多达18篇。正在排印中的一部专题性文集《华夏文明的西源》,关于嬴秦崛起的内容,约占近一半的篇幅。

  (3)体系:所选论述课题并非散乱无序的随机而发,而是整体与局部的有机组合。各个环节彼此呼应,脉络通联,相互支撑。所有的论点,都服务于主体架构,呼应着同一个学术心脏的跳动。已建立起早期秦史、秦文化完整的认知体系。

  三、我的秦文化学术观点举要

  在秦史、秦文化领域,我先后提出过一系列个人看法,约略统计至少有40多项。其中有些为学界所认可,有些遭到质疑或引起争论,这都极其正常。我历来主张,治学贵在发现并提出问题,观点能令人关注并启发关注者思考,即使结论被证误,也是有意义的。基于这种认识,在此我例举几项较有代表性的己见,以求约略反映我在此领域的一些纲要性思路。

  1.关于嬴族最初西迁的时间和动因

  创立“阳鸟部族”说。通过族源析证,将《尚书·尧典》和仲测日、祭日的记载,与嬴族西迁联系起来考察。以族系脉络、文化特性、活动地域三层要素的完全重合为主要论据,确定嬴族最初西迁陇右在五帝后期。指出此举既肩负部落联盟交付的天象观测的使命,又含阳鸟部族图腾精神(追日并探求其落点)内因的驱使。对有关神话如十日运行、后羿射日、夸父追日的阐析融涵其中。

  2.关于嬴秦早期都邑及其变迁

  创立“西名母元”说。在王国维研究的基础上,我对嬴秦早期都邑如西、犬丘、西垂、西新邑、秦等邑名、地望及其变迁,作了全面而系统的梳理。不仅指出王说的误识,又辨正了后世对非子封地的错判,论析陇上之秦为秦仲封地,并提出了“西新邑”成因和性质的假说。所有论述贯穿一条红线:“西”为最早产生而且嬴秦一直坚持使用的母元性邑名。

  3.关于嬴秦西垂陵区的墓主与祭祀人

  提出“父登子肩”说。大堡子山陵园墓主为襄文二公,此非我的创见。但我对此说作了详明的论证和阐述。依据两座大墓规格、位置和出土物时代的差别,论定上方目字形大墓墓主为襄公,下方中字形大墓墓主为文公,指出这符合我国族葬“父登子肩”的古老传统。对大堡子山乐器祭祀坑主祭人秦子,我依据祭坑出土编镈时代以及当时的宗法制度,提出秦子为宪公说。并兼论各类器铭中的秦子,提出“秦子多元”说。

  4.关于秦国的畤祭传统

  对秦国的畤祭,我最早给予了充分关注。?我将此传统与阳鸟部族执掌天象的族性联系起来考察,指出畤祭既缘自东夷部族古老的天神崇拜信仰,又育成于后起的“五方帝”宗教体系的成熟。强调其区别于王朝郊祭,而将天祖合于一身的特征。?其基本宗旨是通过高扬始祖少吴为西方白帝这面精神旗帜,绕过诸侯不能祭天的王朝圣则,实现神权、祖权与政权的强势结合。对学界关于西畤地望的研究,我作了全面评析;对畦畤创设原因和背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九土堆"畦畤说,作了补充性论证,提出献公之后每位秦君在襄公西畤旁设畤,从而形成菜畦状景观的新说。

  5.关于秦国的田制

  对关系到先秦社会形态的”爰田制”,我曾作过专题研究。主张晋国所行乃农村公社后期,份地固定化后的三圃或二圃轮作制。因为实现份地固定化,须以份地量调剂田质差异的矛盾,质次量大的份地需要休耕轮作。秦国田制变化滞后于三晋,商鞅变法时方推行此制。适应农业生产力显著提高的实情,商鞅以扩大亩积的方式大幅度增加份地量。所谓“开阡陌”,为份地量增大后,彻底铲除原井田制下耕地规划的旧躯壳,而代之以新份地制下的配置模式。我通过对青川秦牍《为田律》的细致剖析,阐明了秦国辕田制下的阡陌配置格局。只有对秦国农业生产方式作出具体直观的表述,方能力证奴隶制在秦国国民经济中只居辅助地位,而非决定社会性质的生产形态。

  6.关于华夏文明的西部源流

  创立“汉渭文化圈”说。我围绕地域范围、远古传说、考古遗存、嬴秦崛起这四个环节,提出“汉渭文化圈”这一历史地理学概念,论证它是与海岱文化圈相对应的西部文化区系,乃华夏文明的西源。对秦文化领域而言,此说既表述了嬴秦崛起的生态环境和人文土壤,又突显了嬴秦崛起决定西北地区历史走向的伟大意义。此说的中心是伏羲文化与陇右文化的关系,对这一领域的论述,倾注了我晚年大部分学术精力。对古汉水上流及嘉陵江的正本清源,也包含在此说中。对陇右史前文化系列的表述,也提出了我个人的一些看法。

  7.关于秦文化研究与华夏文明育兴的关系

  创立“二昊文化易位”说。立足于整体史学的宏观认识,通过我国文明时代前夕东西两大文化区系会聚交融的析述,论说横向配置的宗教性“五方帝”体系的形成,及其与纵向配置的史程性五帝体系的关联,阐释伏羲与太昊名号合一的人文原因和意义,以及太昊与少昊反向易位的历史背景。在此基础上,对伏羲“风”姓的缘起,作了充分论证,宣布了我的判断。这些阐析,将秦文化研究纳入华夏文明育兴的宏观史流中,大幅度扩拓了秦文化研究的视野,提升了对嬴秦崛起历史意义的认识高度。

  8.关于嬴秦与犬戎族的关系

  完善“犬戎为寺洼文化主人”说。此说学界早有人作过推测,但未见详实的论证。在对“西戎”这一泛称全面考察的基础上,我对犬戎的族源与活动经历作了深入探索,得出它实为寺洼文化主人的结论。主要论据是:文献记载中,与嬴秦交往、冲突最为频繁而时间又最久的,是犬戎族;田野考古发现中,在同一时段内,与秦文化遗存紧密邻接乃至交错的,就是寺洼文化。此外,考古学界一直存在寺洼文化外来说;而犬戎即夏商时代的畎夷族,确系由东夷迁至西方的族系。寺洼文化面貌与秦考古文化也存在相互影响之处。

  本文开宗明义,重笔交代了我与礼县秦文化事业的不解之缘。在拙著《秦史求知录》的前言和后记中,我都曾倾吐过这种心声。如把自己比作一粒渺小的种子,?时代之风把它从海岱之间捲扬而起,飞越数干里长空,?飘落在汉源之畔的这片土地上,居然发芽生长,乃至开花结果。借用句瑞语,可谓天诱其衷。为此我写过一首宽韵七律《天嘉缘》,今录于此以作首尾之应:

  天嘉自古称福地,西风漫捲秦源旗。

  齐烟九点馧潍泗,汉波三洄绕仇池。

  依祁傍陵寄寒舍,引典据物探故实。

  利衰毁誉心坦荡,青竹丛中一小溪。

庚子年仲秋草于金城摩碏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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