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了,莓子红了
□赵文慧
人一上四十岁留在舌尖的记忆,深刻不过的便是来自于故乡的美味。
随着四声杜鹃“旋黄旋割”一声连着一声、一阵紧似一阵地啼叫,老家的麦子黄了。麦黄了,莓子也就红了。老家有一句“麦子黄,莓子黄”的民谚,即是说收麦季节也就是莓子成熟的时节。因地处环境和气候不同,天水西南路人的收麦时间要比同是天水地区的三阳川推迟一个月左右,跟川道地区的太京等地相比也要晚十几天,所以老家秦岭一带莓子成熟的时节要比上述地方晚。
故乡秦岭位于西汉水上游西秦岭山脉末端的一个山洼里,高寒阴湿,是个不大的山乡小镇,奉献给我们的却是丰富的山野美味,那里盛产一种野果——莓子。老家的野果子较多,像藨子、葥(jiǎn)子、酸刺(沙棘)、石枣、面梨、红丢丢(枸杞)等,在这些野生的果子中,莓子最受人们的喜爱。麦子黄了的时候,遍布在田间地头、路边山林中、小河边的莓子也就熟了,那随处可见长在一丛丛刺莓草上那黄得耀眼诱人、一颗挨着一颗、一粒拥着一粒的颗粒饱满的莓子,顿使人垂涎欲滴。莓子无皮无核,一颗莓子就是一滴蜜。天水还有两句与莓子有关的俗语“尝了莓子不吃蜜;莓子赛过蜜”。今天,久居烟台的我突然间想起了家乡的莓子,想起了我已经20多年没吃的莓子。藨子(野草莓)与莓子在植物学上都属蔷薇科悬钩子属,但莓子耐旱。在天水西南路,黄果悬钩子(丛生有刺)叫“莓子”,野生草莓(蔓生无刺)叫“藨子”。
莓子是地莓子和蔓莓子的果实统称。天水莓子分为地莓子和蔓(wàn)莓子两种。尽管两种莓子苗的形状不同,但均是暮春四月开花,果子成熟于夏收之后立秋之前。两种莓子花色相同,开花结果过程也是相似,所生果子先是青黄,次后浅黄,尔后深黄,地莓子是橘黄色,而蔓莓子最后血红,成熟时色泽艳丽,鲜红欲滴,此时的莓果饱满硕大,果肉中空无皮无核,是上佳的美味。
地莓子也叫坡莓子、黄莓子,苗形像苦苣菜,地莓子贴地成蔓,但全身长刺,尖刺特别锋利,叶片青绿稍细,最喜欢在山坡上生长,颜色为橘黄色,味道酸甜可口。有过农村成长经历的人大多采食过此果。地莓子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但通常生长于山沟石砾滩地及土层较厚处,山林内、路旁边也常见。中伏时期,珍珠般的莓子就嵌满山坡,恰如盏盏灯笼,映得满坡一片橘黄。百度词条上说地莓子主要分布陕西、甘肃,青海、四川等地区。现代科学研究证明,莓子含有有机酸、糖类及少量维生素C。
蔓莓子也叫红莓子、刺莓子,学名叫覆盆子、树莓。可指覆盆子植株或其果实。分布于我国北部。是蔷薇科悬钩子属的落叶灌木植物,满树都是倒钩刺,藤蔓最长可达几米。蔓莓子苗叶圆,羽状复叶,小叶子3至5枚,卵形,有粗重锯齿,下面有灰白色茸毛,夏初枝头开起略带少许清香的白色小花,总状花序顶生,有柔毛和刺。后逐渐凋谢脱落,挂下青绿色的小果实,慢慢变得粉红再到鲜红色,六七月成熟时有小指头粗细,形如小荔枝,味道清香甘甜。蔓莓子自是莓子中的珍品,不是寻常轻易可寻采的。莓子倒挂在田边较高的土崖上,结的莓子比坡莓子小,蔓聚合果扁球形,是红色的,有茸毛,但味道绝不亚于地莓子。伏天一到,那结满莓子的茎藤,宛若悬挂在半空的一串串红玛瑙,随风一摆,红光闪闪,摇曳多姿,甜香扑鼻。蔓麦子可作为水果食用,亦可入药。《本草纲目》卷十八上《草之七》“覆盆子”论之甚详,可参见。清·汪灏等辑《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九十八·药谱》:“覆盆子”:“处处有之,秦吴尤多。藤蔓,茎有钩刺,一枝五叶。叶小,面青,背微白,光薄无毛。开白花,四五月实成。子小于蓬虆而稀疎,味酸甘外如荔支大如指顶,软红可爱。生青黄,熟乌赤。山中人及时采卖。”覆盆子,这名字饶有趣味,人们大抵不知其由来。《本草经》说其益肾利尿,人多吃,小便时能冲覆便盆,故谓覆盆子。江南人大多叫为覆盆子。鲁迅在写百草园的文中说:“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百草园只是绍兴城里一个大宅院后的小园子,原本不会有野外才有的树莓,应该是短短泥墙根石缝间所长的地莓。《本草图经》上说,覆盆子以秦吴地尤多,茎叶皆有刺,江南人谓之葛。天水这一带也不管蔓莓子还是地莓子,混着都叫莓子,看来也是有由来的,只是将两种野莓混为一处,不过莓子这名字却比覆盆子多了几分乡野的俗气和味道,也更对了孩童们的脾性。
莓子是上天独赐庄农人的野珍佳品,城里人是不易吃到的,甚至连见都不容易见到。每年的夏秋季节,是我们农家娃们最快乐、最解馋的季节,漫山遍野到处是一群群上跳下蹿、你呼我唤的娃娃们,摘酸杏、摘藨子(野草莓)、摘莓子、摘毛桃、摘酸刺(沙棘)。对于孩子一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莓子果熟蒂落时。五黄六月,与其说帮大人到地里干活,还不如说是到地边摘吃莓子。莓子好吃却难摘,你别看它娇艳欲滴的样子,却是带刺的蔷薇。故意将美丽的容颜躲藏在密布的刺蔓中间,半遮半掩,羞羞答答地勾引人的魂魄。若是心太急,就会被那叶片背后的钩刺反咬一口。故须慢慢摘取。伸长你的手指,绕过摇曳多姿的绿叶,轻轻地从花托上用双指夹出,像呵护新媳妇一样款款地放在手心。这时,你才可近观它的丽容肤质。这浑黄透亮的果实,原来竟由数十百颗如芝麻大小的果实聚合而成,若即若离。怪不得它不以碰,一碰就魂飞魄散,零落一地。莓子在荒坡上更是它生长的舞台,一片片,绿衣如被;一颗颗,晶莹如玉。童年的大好时光就睡在了莓子地里。莓子吃法大多都一样,摘上满满的一掬掬,一口全放到最里面。
尤其摘(zhé)地莓子是最享受、最有讲究的,一来地莓子贴地长着,摘起来容易;二来莓子太软,稍用力就会被捏碎,变成一泡水,摘时得轻轻地从果苔上抹下来,倘若一不小心即落到地上,果型即坏果浆漏出,让人十分惋惜;再者摘莓子得有一定技术,摘莓子得轻堆轻放,不能把摘下来的莓子随意放在一起,那样就就容易压坏了,名曰“摘”其实是“抹”。摘莓子前还要事先掐几根麦秸或一种叫猫儿子草的秆,边摘边串起来,就像串糖葫芦。因为山野里多有长虫(蛇)、黄蜂等毒虫,因此摘莓子也有一定的风险。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到坡里摘莓子时,同伴的手被长虫咬了一口,害得他在床上躺了好些天,我也由此受到了一次有生以来父亲最严厉的惩戒,屁股上狠狠挨了几铁锨把。摘莓子时我们老是提上瓦罐罐,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罐罐里。
莓子味道甜美,不但娃娃爱吃,很多虫子也爱吃。吃时一不小心就会把蛆迟到嘴里,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最多的不是莓子的甜味而是臭虫和蛆的味道。坡里的莓子先后变黄变软了,这种圣果,酸甜口味即成为了娃娃们的最爱,他们采摘着、追着、跑着、笑着、耍着,此时此刻,娃娃们心里的夏天这才姗姗来到了。割麦的时候,到地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田埂上寻莓子吃,早晨的莓子是最好吃的,带着露珠,在晨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清凉甜爽,一到中午热头暴晒了就不好吃了,吃了温咕咚咚的莓子甚至还会肚子疼。在我心里更喜欢蔓生的地莓子,它们随处而生,果粒虽小而味道却更清甜,放牛割草的时候,在路边石墙上乱石堆里茅草丛中田垄岸边遇见可意的随手摘吃,虽然不小心手上满是刺痛,却陶醉于莓果入嘴即化和肚子渐饱的感觉。父亲常在夏秋日午后,劳作归家时,总要在草帽里摘些果粒硕大橘黄色的莓子来,那是我们饭前饭后极好的牙祭。
莓子不光娃娃们爱吃,大人们也爱吃。在金浪翻滚的麦田里,七月流火,背负骄阳,脚踩热土,和着蚂蚱的吟唱,吼着粗犷的山歌,大人们割麦割乏了,就随手在麦畔里或田埂上摘几颗莓子,眯眼吞进肚里,既消暑又解渴,浑身涌满了蜜意。再在地边树荫里让那轻快的风在赤裸的肩背上吹上一阵,一个个又精神抖擞地扑进麦畔里,随着一道道银镰舞动,“嚓嚓、嚓嚓”麦子倒伏的声音里透出粗犷的力道美……
想起小时候摘莓子,也是对一去不复返童年味道的缅怀。莓子维系了我的乡野情怀,相信今后的岁月里我也不会淡了对莓子执著的喜爱。从长满细刺的草丛摘一颗熟透的、颤巍巍的莓子,置入口中,轻轻吮吸,感受更小颗粒的汁囊在舌尖爆破,津甜的浆液溢满口腔,迅速将你运送到童年的美好时光,大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天水人”之慨叹。人真是奇怪,在人的生命当中,童年所占的比例那么少,但它却能贯穿并影响你的整个人生。我是这么认为的童年即一生。有些地方把莓子叫“麦泡”,也有叫“空心泡”的,盖因其心是空的。莓子在它所有的名称里,最有诗意的还是莓子。成年之后,摘莓子、吃莓子则更像一种仪式,过程的意义远远要大于收获的意义,今生的满足要远远大于味蕾的满足。莓子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一口干净的、津甜的、虽然那么小但却能将人整个淹没的清泉。
地莓子的根和叶均是药材,可谓全身是宝。莓子根,俗称莓子刺,药物学的学名地莓子、黄帽子、黄刺儿根。为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山莓的根。地莓子为低矮半灌木状多年生草本,全体疏生基部膨大的皮刺。茎匍甸或向上,高10~30厘米。3出复叶,互生;小叶长圆形或椭圆状披针形,顶生小叶几比侧生小叶大1倍,长4~6厘米,近基部常有2浅裂,边缘具不整齐锯齿,两面无毛,下面脉上有刺;叶柄和叶轴散生皮刺;托叶披针形,有疏齿。花小,白色,单生或2~3朵形成伞房花序腋生或顶生;萼裂片卵形,先端尾尖,外面密被细刺,内面有毛;雄蕊和雌蕊均为多数。聚合果扁球形,橙黄色,可食用,味甜,微酸。生于山沟石砾滩地及土层较厚处。以根和叶入药。春、秋采挖,除去须根,洗净,切片晒干。自春至秋可采叶,洗净,切碎晒干。根有活血散疚、止血作用。功用主治为消炎止痛。主要治结膜炎,睑缘炎,无名肿毒。用法与用量,外用:煎水熏洗或捣敷。《中华本草》《陕西中草药志》均有记载。
“莓”字是一个特别古老的汉语词汇。本义即植物名,蔷薇科悬钩子属、蛇莓属植物的泛称。灌木或多年生草本。果实较小,聚生在球形花托上,可食。如:草莓;山莓;树莓。“莓”字,原作“苺”,后作“莓”。汉·许慎《说文·艸部》:“苺,马苺也。从艸,母声。”清·王筠《说文句读》:“凡以马名者,皆谓大也。盖谓大于葥山苺也。二篆当类聚以见意。”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苺,字亦作莓。”《尔雅·释草》:“葥,山莓。”又“藨,麃”晋郭璞注:“麃,即莓也。”北魏·贾思勰《齐名要术·莓》:“莓,草实,亦可食。”《康熙字典·艸部》:“莓,《广韵》莫怀切。《集韵》《正韵》谟怀切。《韵会》谋桮切。并音枚。《类篇》:草名。《尔雅·释草》:葥,山莓。注:今之木莓也。《齐名要术·莓》:莓,草实,亦可食。”莓,在《广韵》中的记音为:“莫怀切,平,灰韵,明。之部。”在《集韵》中的记音为:“莫佩切,去,对韵,明。之部。”据此分析,天水方言莓子与古音义相合,稍有不同的即是把本来是二声的“莓(méi)”发音成了四声“mèi(魅)”,更为特殊的是天水西南路人把野生草莓叫藨子而不叫野草莓,但把空心泡叫莓子,而把覆盆子叫蔓莓子,这也是一个较为特殊的文化现象,值得研究。
蔓莓子比地莓子还好吃,但却不好摘。一不小心,那满藤蔓的、甚至连叶片上都长有的坚硬的小刺,就会刺的手破血流。我记得在小时候一回摘蔓莓子时急了,就用小棍子敲打它,心想打落下来检着吃不就不扎手了吗?我很为自己的见解而高兴,就使劲地敲打,蔓莓子是打落下来了,却也被打破或者跌破了,鲜红的汁液流了出来,和着尘土,很快就变成一个个小红泥团了。我傻眼了,母亲一边笑着抱怨我“唉,世上咋有兹母容易就能吃到的,人还慕慕苦辛干啥哩?”一边教我怎样躲开那些讨厌地小刺去一个一个地摘,我照着母亲的样子去做,果然没有再被刺破手且很快就摘了好多。我吃得好香,满手满脸都染上红红的莓子汁,逗的很少绽放笑脸的母亲哈哈大笑,我也就高兴了,间或也送给母亲一掬,她不接,却要我喂她吃,完了又会在我的脏手脏脸上狠狠地亲上几口。过门不久的邻居看见了就笑骂母亲“哎哟,是地主老财了吗?看把人会享受的!就不怕把娃手扎了吗?”母亲就笑说“才不怕哩。你来看,她他的小手有多灵巧!唉,把人一天忙的,都没有注意过他的小手还这么胖的。也不知这双手将来是吃巧呆的呢还是捍(ha)锨把的。”邻居也就过来凑趣地说:“噢,真个呆的呀!载娃娃的手真是胖哎,将来肯定不是捍锨把的,是个吃巧呆的。”“捍锨把”和“吃巧呆”是我们家乡的俗语,意思就是干苦累活或者做轻松事的。我那会是不懂这些的,只是因为看见困苦地母亲绽放了难得的一笑,我就感到无比的快活……莓子酸酸甜甜的,很是好吃,深深烙在我的童年记忆里。
莓子是故乡天水较为特殊的风物,是大自然的馈赠。每年麦子成熟的时节,生活在天水地区农村的小伙伴们,都会在山野地头间寻找采摘一种野生的美味——莓子,有些地方叫它地莓子,它是大自然馈赠给孩子们的礼物,每个勤快的孩子只要上山爬坡就能得到,那是童年回忆里酸酸甜甜的味道。长大后离开了故乡,常年在外地生活,20多年也就再没采摘过莓子。今天忽然间有关故乡莓子的记忆便苏生过来,也就想起父亲从山间带回莓子的情形,心里便不觉溢起无边的温情来。
今天想起了黄橙橙的、红红的莓子,也就想起了我的远去童年。莓子——故乡的山野美味,就像母亲的奶水,饱含营养与情感,滋育我一天天长大然后一天天变老。每年麦收时节,故乡的莓子熟了,我也就想老家了……
作者介绍:
赵文慧,1974年生,天水市秦州区秦岭乡虎皮沟人。爱好天水民俗、方言、地方文化及秦文化研究。著有《魅力秦源》、《文化秦源》、《守望秦源》等“秦源文化三部曲”和《天水出土秦公簋研考论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