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6-8 19:11:29) 来源:人民网 打印本页 |
1953年7月的一個空氣清新的晴天,我們麥積山勘察團的朋友們,在甘肅省的主人陪同下,由天水步行,經过小得似乎只有牧羊人才行走的道路,沿著還有廢舊磨坊的峽谷上行,終於老遠看見襯托著藍天的白雲、形體好像—堆麥秸的麥積山。晚上,我們睡在崖下那座聽得見野豬叫聲或哄走野豬的土槍聲的瑞應寺裏。白天,在早已朽壞因而多年不能攀登、新近才修復的一部分棧道上,往來於涅磐窟、千佛廊、散花樓、七佛閣、牛兒堂和許多小得不能容人的石龕之間,我們或遠或近、或俯或仰地观賞那些大約足從西元五紀開始,經过隋、唐、宋直至明代的許多大大小小的泥塑佛像。也有為數很少的石雕佛像,可是,绝大多數是泥塑。在佛的头頂、肩部等處常見宿鳥和松鼠的爪痕,好在佛的臉部大多完整無損。也許因為附著在陡壁外面的木構建築早已不存在,人們沒有梯道可以攀登,而且遠離城鎮,附近又不見村莊,所以這些泥塑所遭受的破壞很小。應該承認,麥積山石窟的規模,顯然不像雲岡、龍門那麼宏偉;壁畫雖也很古老,但在數量上遠遜於敦煌莫高窟;然而麥積山石窟藝術畢競以獨特的風采和魅力媲美於雲岡、龍門和敦煌,而並列為中國的四大石窟。還應看到,麥積山的佛像作為人間相的寫照,沒有四川大足寶頂石雕或雲南筇竹寺泥塑那樣濃厚的世俗氣;然而作為為宗教服務的雕塑,在神性與人性的關係的結合方面,應當說是很自由又很嚴謹的。佛的神態既不顯得冷酷無情,也不过於缺乏神性因而顯得市俗氣太重。把人性與神性結合得那麼自然和融洽的藝術匠師,沒有給我們留下名姓,也很難揣測他們那創造性的構思?程。但他們富於魅力的創造成果,對於並不信仰宗教的我,不只欽佩他們的智慧和才能,而且對他們所創造的美感到陶醉。
任何事物作為和社會關係的體現都具有複雜性,不應當作出只有某一種意義的武斷,正如茶可以解渴提神也可以體現主人對客人的敬意,醫生對病人隱瞞死神的逼近並不等於可恥的欺騙,……這些都是不難理解的常情。可是經过“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處於偏僻之地的麥積山石窟藝術,居然能保存下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如今,由文物出版社和日本平凡社合作,要給麥積山石窟出版一本大型的專冊,作為多卷集《中國石窟》中的一卷,對讀者多方面地認識中國文化是很有必要的。
在1954年,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編印了《麥積山石窟》畫冊。鄭振鐸先生為畫冊寫了長序,對考察團的工作作了熱情的肯定。有一百六十個幅圖和測繪圖的這個畫冊,對讀者了解麥積山石窟藝術頗有參考價值。三十多年來我沒有機會再去麥積山,但我家裏還有一些從麥積山複製的石膏像,因此仍可以常常間接地接觸著麥積山石窟藝術,不免回憶起1953年在那裏的一段有趣的生活。
在麥積山,我第一次走進狹小的第123窟,立即被其中的泥塑特別是那個1米來高的女童的美所吸引,或者說我發現了前人對美的傑出的創造。在麥積山石窟雕塑群中,對我最富於魅力的是這個魏塑。在後來的宗教藝術作品中,不少的少女塑像往往嫵媚有餘而天真不足,都沒有超过麥積山這個女童對我的藝術魅力。在1954年2月號《人民畫報》上,發表了我在那前一年11月7日寫成的《麥積山石窟藝術》在那一篇文章裏,描述过我對這個泥塑的感受:“我們似乎在什麼地方見过她,又記不起在什麼地方見过她。”現在我仍然覺得這些形象使我感到親切。宣傳宗教的藝術中出現這麼動人的形象令我感到神奇。我還在那篇文章裏說过,“容或在人們的想像中閃現过這樣的形象,可是在造型藝術上難得看到這樣誇張而確切的描寫。”我沒有可靠材料可以說明,一千幾百年前的藝術匠師,能夠這麼驚人地創造出如此優美的形象,究競主要是基於現實的童女給予他的印象,還是他那特定的審美理想作用於想像活動所使然?也許,這兩個因素在他的藝術構思裏都起了作用。
第123窟內,童女站在右壁、童男站在左壁。他們好象是尊像們的侍者,在結構上有點像釋迎牟尼左右經常隨侍著的弟子阿難和迎葉。也許,這兩個服飾與佛教沒有直接關係的童男、童女。在窟內正是以供養人身份出現的。不論他們的身份究竟如何,他們的表情卻顯示了對宗教的虔誠。坐佛的臉接近長方形,長頸,所谓神秘的微笑包含在端靜的神態之中,代表了魏塑佛像的共同特點。然而與坐佛相互襯托著和呼應著的童男童女,卻是在佛教雕塑裏難得見到的。作為坐佛的侍從,不只表現了他們對佛的虔誠,更誘人的表現了少年人自身那憨厚中的聰慧、莊重中的稚氣、嚴肅中的活潑……與其說這不过是藝術匠師再現他印象中的人物,不如說這可能是藝術匠師表現他理想中的人物,也就是依靠想像,塑造了並非已經存在而是可能存在的人們願望中的人物。然而,如果這真是尚未存在的願望中的人物的表現。卻又可能使我們感到似曾相識的熟悉和親切。可見,作者真是善於將存在與可能存在二者在對立中統—起來的藝術大師。
如果說,這兩個人物的創造表現了藝術匠師為宗教服務的被動性與表現自己對嚮往的生活中的美的主動性的對立統一,我以為在這樣的創造裏,主動性對於被動性佔據著主導的地位。我無從判斷這位藝術匠師是不是虔誠信仰佛教的信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善男信女一樣企求神佛為他解除某些苦惱,從而把自己的信仰寄託在泥塑裏。我只覺得,以鍾愛的態度塑造了這一對童男童女的藝術匠師,肯定摯愛著他那理想中的人世間的生活。我兒時從廟裏看見过大概是清代塑造的十八層地獄的醜惡景象,不只是感到厭惡,也感到恐懼,因而即使到了老年,那種令人恐懼的印象也曾再度出現在惡夢裏,如果說:述兩種雕塑都是為宗教作宣傳的,作為誘導的前者较之作為恐嚇的後者應更有實際的效果。今天我完全把它們當作藝術品來观賞,也許因為我看到过那種用上刀山、下油鍋恐嚇人的雕塑,覺得它們醜惡,所以就更樂於观賞像麥積山第123窟這樣的泥塑。
在此,我不願重復1953年對麥積山藝術的介紹,無意對其他各窟的作品—一發表观感,這不等於說只有第123窟的童男童女才是值得观賞的。每個讀者都可能得到自己的獨特感受,寫序文以代盲人自居未必是符合需要的。可能有人會說,宗教藝術擁有這麼動人的形象就使它更有“麻醉性”。只是,在個信宗教的我看來,這樣優美動人的藝術形像是具有很高審美價值的。
寫這篇短文的同時,我作為休息而閱讀了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中篇小說《一張彩票》。在冰島以南的風暴裏,了爵號漁船撞上了浮動的冰山,年輕船員奧勒在張彩票上給未婚妻寫了幾句訣別的話,把它裝在—只坡璃瓶裏希望它能被人發現。這種既是彩票又是信件的東西,終於轉到他未婚妻於爾達手裏。有點迷信的人們樂於購買這張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中大獎的彩票。開彩時它很可能變成一張分文不值的廢紙,但於爾達從感情的角度看來它卻是擁有永久價值的無價之寶。她拒绝出售這張彩票,足以為可能中彩。她只把它看作遇難者臨終的訣別,只是想把它當作值得留念的東西珍藏起來。這使我想到麥積山藝術,顯然是佛教善男信女們崇拜的偶像,卻又對我們提供了適應我們興趣的審美價值。顯然,任何客體對個性不同的主體,審美的意義都不是單一的。
在讀过了這本書《中圍石窟·天水麥積山》之後,願大家對麥積山藝術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感受。(王朝聞)
1985年12月於北京東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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