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秦岭的短篇小说新作《山丹丹皇后》(《作品》2023年第9期)问世后,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如果说小说是兀立在现实乡村和广大读者之间的一面镜子,那么,我们都看到了什么呢?
双峰镇是千年古镇,有古老的贞节牌坊、宗祠、进士碑等历史遗存,但是,古镇和当下的很多现代乡村一样,“姑娘们一拨又一拨出山成了外埠新娘,有些婆娘甚至不惜抛夫弃子和外地相好私奔到发达地区”,这个看似底蕴深厚、风光无限的古镇实际上早已缺失了人气。自从年轻少妇甄国花从更为偏远的尖山村来古镇经营美发屋之后,古镇从此悄然“焕发”了生机和灵气。甄国花不仅为古镇打造山丹丹产业基地带来了品牌般的荣耀,还理所当然地弥补了古镇“女人流失太多”的缺憾。她和在古镇机关、学校、产业基地从业的魏政明、小樊、廖司帷、企业老板等各界“人士”打成一片,对普通农民乃至于光棍、疯子也一视同仁。在市场规律之下,他们在灵魂与肉体的交易中,相互依存,彼此满足,和平共处,让迷失的日子和空虚的内心找到了灵魂的落点和精神的安慰。甄国花的美丽大方、善解人意、独特魅力宛如神性般的存在,因之被誉为山丹丹皇后。
“山丹丹皇后嘛,臭婊子一个。”这是里外已讲究体面、活出了人样儿的双峰镇人对山丹丹皇后——甄国花暗地里的不屑和叱骂,古镇上的留守女人们更是对她恨之入骨。然而,恨归恨,骂归骂,“但山丹丹皇后每次衣袂飘飘离开双峰镇回老家尖山村小住十天半月,小镇的空气和时光仿佛也会随她而去。那种供氧不足的压迫感,让人呼吸无法均匀,远超饥馑贫寒年间带来的困顿”,就连对她心存忌妒、仇视的女人,也转而由纠结变为期待,“这婊子——好妹子,快回来吧!”山丹丹皇后,俨然变成了双峰镇人生活的标配,精神的盛宴。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的肩头“一头挑着城里出租屋里的儿子和丈夫,另一头挑着瘫痪在老家的父母”。凭山丹丹皇后的天生丽质和经营才能,她其实早就应该和其他女人一样“进城了”,但她被父母不堪的身体所累,像折断翅膀的天使一样隐入大山深处的尘烟之中,并不得不招了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上门女婿。她唯一抗争命运的方式,就是把作为女人的第一次毫不保留地献给了一位城里人——她当年当保姆时的男主人,并有了让“她值得安慰的私生子”。
在古镇,山丹丹皇后顶着生活的重负和人们的流言蜚语,凭借自己娴熟的美发手艺,凭借自己美丽如花的容颜,凭借自己光洁丰满的身体,凭借自己“买卖公平”的经营之道,与古镇的发展节奏同步前行,并成为古镇招商引资的形象代言式人物。她与古镇的人们分享着大山中匆匆流逝的岁月,分享着彼此的艰难、痛苦和愉悦,分享着山丹丹花儿一样浅浅的梦想。中学教师廖司帷和山丹丹皇后的关系更是上升到了心心相印、琴瑟和鸣的境界,在他看来,山丹丹皇后的身世“似有一种时空倒转的古风意味。杜十娘?玉堂春?董小宛?羊脂球?茶花女?都像,又都不像。”机关秘书小樊曾当着她的面表白:“我还要来的,我心里好空啊!”在他人看来“头脑简单”的光棍兼傻子贾洋洋,曾无比自豪地公开吹过牛:“嘿嘿。去山丹丹皇后那里,我得提前洗澡、刷牙、换上干净衣裳。嘿嘿。镇上自从有了山丹丹皇后,咱也学文明了。”叙事中有这样的补充描述:“那口气,山丹丹皇后完全配得上道德模范。”
空寂的岁月,动荡的心房。在山丹丹皇后这里,每个人的梦仿佛在放飞或回归。因为有梦,那些因发展困境、人事不公、骨肉分离带来的种种烦恼和哀怨,均被山丹丹皇后的魅力打包收藏,换来的是古镇人弥足珍贵的的祥和与安宁。
人心,其实是有尺寸的。作者的测法是选择了一场灾难。地震使古镇瞬间化为废墟,美发屋同样在劫难逃。废墟下的山丹丹皇后由于冰箱、衣柜等杂物的支撑,没将她压成肉饼。即使身处险境,她仍然以奶头上涂抹上牛奶的方式,营救着一个稀里糊涂钻近废墟的、缺失了小鸡鸡的婴儿,并默默祈福“小镇上机关事业单位的、山丹丹培育基地的、阳光超市的、鸿发饭店的、养鸡的、种地的……地震的那一刻,但愿他们出差了,远行了,阴差阳错的躲过如她这般的下场”。
假如废墟外面有活着的人,那么,谁会来救她呢?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魏政明、小樊、寥司帷等人。事实上,他们的确是幸存者,并一个个很勇敢、很果断地身先士卒,抢险救人。此刻的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心照不宣之中,他们的灵魂和行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分离。他们主观上都急切又不失真诚地惦念着废墟下的她,但在世俗的裹挟下,他们却又怯于行动。他们的良心为之备受煎熬,灵魂陷入痛苦的挣扎。曾经“有情有义”的寥司帷是这样表现的:他赶紧安排高三班班长去救援队那边报个信儿,但班长却说:“我……我去报信儿,人家以为我和山丹丹皇后……”作者有意强调十八岁,因为这已是法定的成年人。作为一名中学生,他对世事的洞明程度相较于其他成年人毫不逊色。寥司帷只好退而求其次安排小学一年级的学习委员去报信儿,但这位小学生却回答:“寥老师,我听我爸不止一次对我妈说过,他平时是绕着美发屋的……”作者照样强调孩子的年龄是七岁,但他早已在家长那里感悟到了大人们的难言之隐。至此,从大人到小孩、从未成年人到成年人、从聪明人到傻子,从学校到社会,似乎全部放置于作者安排的镜子面前,人情冷暖,万般世态,一览无余。
山丹丹皇后最终还是死了,被她千方百计艰难施救的婴儿活了。他是个男婴,但他没有了小鸡鸡。婴儿的主人自始至终没有现身。面对亲骨肉,主人为什么选择了悄然隐退,略懂人情世故的读者,自会心知肚明。
镜子从来都是光洁的,它干净、透明,照得见闯入者的一切。作者合盘托出了大大小小十几个人物形象,但个个不设标签,叙事中没有半句品评和定性。镜子中的他们,工作有魄力,生活有担当,做人讲道义。作者安排的这面镜子,显然具有X光机的功能,我们从中能看到每个人灵魂的挣扎和纠结,能看到废墟中那个缺失了小鸡鸡的婴儿隐秘的裆部,能看到废墟深处和灵魂深处缺失阳光的部分,能看到每个人良知和道德的自我审判。比如,寥司帷最终自己把自己逼疯了,问题的深刻性在于,他宁可把自己逼疯,也不敢冲破世俗的藩篱。关于他的结局,小说中有这样描写:“有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在瑟瑟的寒风和厚厚的积雪中,赤脚敞怀,吟诗作赋。”就连他的疯,也疯成了诗意。
小说采用了写实、夸张和象征相结合的方法。为了凸显山丹丹皇后在古镇人们心目中的强大吸引力,作者由写实转移到夸张叙事中来,“据传,没有山丹丹皇后的日子里,街头巷尾鸡犬不闻,前铺后店顿显寂寥,镇里镇外的山丹丹花黯然失色。”这样的描写,为山丹丹皇后的形象增添了无穷的神秘性;男婴小鸡鸡的缺失,似乎与那些大男人形成彼此的映衬,这不是简单的调侃式的对应关系,而是民间对“什么是真正的男人”最有文化意味的考量;古老的贞节牌坊、宗祠、进士碑等符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指代性不言而喻,这些既是双峰镇得天独厚的的文化因子,也是发展经济的引擎,但恰恰是这样的文化氛围,却与现实的悲情构成了巨大的黑色幽默;小说中还多次出现这样的描写:“小镇被山丹丹花美丽的、凋零的生命染红了,像亘古未见的残阳夕照。”“远远望去,被血红的山丹丹花瓣覆盖的美发屋废墟,像苍茫大海上喷薄而出的一轮红日,上升,再上升,发出耀眼的光芒,周边的断墙残巷和东倒西歪的树木被镶了一层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边儿。”“纷纷扬扬的山丹丹花瓣覆盖了他,红艳艳的,如毕剥作响的篝火。”……在生与死、情与怨、静与动的交织与穿梭中,山丹丹的花瓣像血红的精灵,更像一双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它似乎在古镇的每一寸土地上,用它的执着与赤城,寻找永远也找不到的答案。
如果《山丹丹皇后》是一面镜子,它照见的一切,难道仅限于小说本身?既然读者有共鸣,我就无须再多说了。

作者简介
高德恩,字山型,甘肃天水人。著有《高德恩诗选》,系《中国书画报》撰稿人、麦积山石窟艺研所特聘研究员。小说、散文见于《飞天》《延河》《甘肃日报》等。以《诠释王羲之的以“意”为书》《玉壶盛春见美襟》《耄耋方显韶华年》《从黄宾虹80求脱谈中国画的守正创新》、《文化成就的书法大家——吴善璋》等为主的书画评论和人物专访刊发于《人民日报》《中国书画报》《中华新闻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