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
冯沙驼
厂里不大的饭厅里挤满了人,连窗户边都是人头攒动。
今晚将有一场电影放映的消息,不大功夫时间传遍了全厂,看电影和演什么电影成了当天职工议论的焦点。
能看这场电影,当年可真是稀罕事。
这个厂,是在当时“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的战略要求下重新上马的。工厂主要生产的铸造生铁当时可是战略物资。据说,当年我国年钢铁产量仅1333万吨,而美国钢铁产量当年21659万吨,是我国的16.2倍。就是日本,当年的粗钢实际产量也已达到8700万吨,是中国的6.5倍。要知道,一旦打起仗来,打的可是钢铁。差距之大,令人惊叹。可想而知,这个厂,匆匆上马,当时的形势之紧迫,压力之大。
由于靠近矿山,又加上战备需要,厂里不可避免的建在深山幽谷中。
走进厂区,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群山环绕之中,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盆地,像一个宝葫芦形状的天然聚宝盆,镶嵌在这深山峻岭之中。
站在厂区,放眼一望,周围峻岭耸立,连绵不断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好似通往天边。一片连一片的绿荫,密布在群山之中,大多是大自然赐予的长青松柏,也有不少的榆树、桑树、杨树、槐树。峰岭之间,翠绿的丛林、野草,遮盖着每条山谷,像是一浪接着一浪的绿色海洋,无边无际。
这里的四季,永远是以绿色为主。季节变化中,最美的是秋天。群山中,大片的树叶变幻成金黄色,而最显眼的是几丛、几丛,似火炬般的青冈树红色叶片,点缀在绿色树林中,像在广袤的绿色田野中,画出的一副美丽画卷,在蓝天白云衬托下把整个工厂装扮得是那么壮观。
一条河,不大不小,蜿蜒曲折,静静的由北向南,流过厂区,似一条飘带,显得是那么耀眼。流畅的河水,像一首欢快的歌,阳光下,水面上折射出的光,像鱼鳞的银灰色,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水山秀色,相互陪伴,给工厂带来灵气,使幽静的千年山谷充满了别样的生机。
厂区向外,有二条公路通向外界。一条向东,通向五十里外的县城,它是厂里重要的生存线,全厂人的进出,主要原材料,生活保障供应全都靠它保障。一条向南,通往已经出省,二十多公里外,名叫白水江的火车站。还有一条简易道路通向十多公里外的矿山。
除矿山300多名职工以外,上千名职工全部集中在这个盆地中的生产区、生活区。一年365天中,除了仅有的几天停产,主要设备进行维修以外,其余时间,工厂每周按四班三运转,工人连轴转,24小时连续作业。在这里,除了大家习以为常的机器轰鸣声、小河的流水声外,厂区内显得十分宁静。
当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热火朝天进行着。“纲举目张”,阶级斗争为纲,革命压倒一切。下班后不是组织政治学习,就是按照上面的布置召开大批判会。要知道外面世界的信息,依靠全场唯一的广播站,转播来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每天听到的主要内容,除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人民日报》社论、《两校一刊》(即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红旗》杂志)的大批判文章以外,就是反复播放的8个样板戏的唱腔。下班后闲着无聊的工人们,除了休息睡觉之外,其余大多数时间就是凑在一块打打牌、聚在一起天南海北、杂七杂八的闲聊、或者在厂区周边去闲逛。在这样相对封闭的生活环境中,能看到一场电影,对厂里的每个人来说,那种急盼心情,谁都完全可以理解了。
礼堂里的人越挤越多,还有许多人站在门口根本进不去,为安全起见,临时决定,电影移往生活区篮球场边的操场放映。
操场边,临时栽起两只木杆,用于电影幕布悬挂。以它为目标,从饭厅出来的人群,一骨碌的涌向这里。
顿时,幕布前方的空地上,热闹起来。饭厅赶过来的人、闻讯前来的休班工人、更多是家属、小孩,全部拥到这里,人们争先在空地上寻找最合适的位置,也有人索性拿起就地捡来的砖块,放在空地上占取位置。叫喊声、喧闹声、小孩的玩耍声响成一片。
很快,人越聚越多,中间空地很快被占据一空,后来人、只能挤在左右两边,一会儿工夫,两边也围得水泄不通。
凑在一块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纷纷议论今晚上到底放映什么电影。有人说据说是什么战斗片,马上有人反驳,现在除了8个样板戏,谁还敢放什么战斗片。有人悄悄地很神秘的说,据说毛主席说了,8亿人看8个样板戏有点太少,可以适当放映一些过去的优秀电影。这话只是传说,听到为止,可千万不敢乱传。
自文化大革命开始,几乎所有的电影全部被封存,就是多年来深受大众喜爱、被誉为优秀的大部分影片先后被扣上“封、资、修”各种帽子,对号入座,公开批判,编剧、演员、大批参与人员都受到严厉批斗。不仅电影被禁演,有的演员甚至被迫害致死。然后登场的是被封为“文艺革命旗手”的江青亲自指导的八个革命样板戏。这几年,八亿人只能看八个样板戏,样板戏成了主旋律,全国人民的业余文化生活就是哼几句样板戏唱腔,自娱自乐。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唱样板戏,成为当年奇特的社会现象。以后,据说上层发话,可以挑选几部被封电影公开放映,随之《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被群众戏称为“三战”的电影被解禁后陆续公开放映。
夜幕渐渐降临,谁也说不上今天晚上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放电影,但人人都在耐心地等待着,谁也不愿意离开。坐不住的小孩,在人群中穿行,打闹,一些倒班的工人聚到一块,聊天搞笑。不少最爱凑热闹的家属们咬着舌头,东家长、西家短的一面互相说着闲话,一边又紧盯着不安分的孩子,生怕乱跑中出事。更多的是站在两边穿着工作服,手中拿着饭盒,整装待发,准备去上大夜班的工人,他们企望能够在上班之前看上一眼这久违的电影。
天越来越黑,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电影放映的消息。
球场中间一块留出来放置电影放映机的地方,仍然空荡的,在远处闲逛的人们一看就知道,影片还没有到来。也难怪,当年,哪有现在手机通讯这么方便,全厂对外通讯就靠一部简单的12门电话交换机连接县上邮电部门,现在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到那去打电话询问?
在厂里能看到电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工人们都不知晓,为了改善一下职工的业余生活,厂里三番五次的和上面电影放映部门进行过联系,要求给厂里能够定期放映电影,但回答是在当时电影封禁的情况下,除了样板戏外,确实无片可放。以后通过多方争取,厂里表示即使轮番放映八个样板戏改编的电影也成,至少可以调剂一下全厂工人沉闷的生活。电影放映部门才答应在保证县城电影放映排片计划的前提下,尽量抽出空档时间给厂安排。就这样,8个样板戏轮番放完后,二年来,无片可放。这一次,算是运气好,刚刚开禁的电影《地道战》,正在县城放映,期间,经过联系,利用空档时间,在当天县上晚场以后给厂里安排放映,这才有了今晚这场电影的放映。
为了放映这场电影,下午,厂里就派出专车,专人奔赴县城去接片。现在,晚上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估计县城的电影也放完了,但仍然没有任何来自县城的消息。
好几个小时的等待,使人们在时间的煎熬中变得焦急,打闹多时的小孩们早己疲乏不堪,许多已经坐在大人的怀抱中入睡。已经坐了好久的许多人站立起来,在四周溜达。唯独玩扑克牌的人围在一块,兴致很高,何时放电影仿佛和他们关系不大似的。更多的人坚持坐着、站着,不时的站起来直直腰、动动腿,活动一下身体,也不愿离开,他们想无论等到多晚,电影一定要看到。而原来希望能够看电影,即使看一小段也行再去上班的工人,眼看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看来看上电影的希望估计要落空,有的索性离开。
坐在操场上等待放映的人们急切的盼望着,好多人都在仔细地倾听着来自县城方向的声音。
这声音就是传来的汽车喇叭声。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起来,快听!有汽车喇叭声响。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仔细听听,果然,远山中,有很弱的汽车喇叭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地在远处的山谷中响起,是大伙一直期待的汽车喇叭声。顿时,孩子们的欢叫声,甚至人群中发出的叫喊声,在操场响起。许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来自县城公路方向观望。
远处山谷中,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越来越响,随着响声,夜空中,一束探照灯似的光束出现在夜空,一会高,一会又低,光束忽暗忽亮,一回儿又消失,是汽车翻山越岭中不断的在转弯中,随着山势的高低,坡度上下,左右晃动,前灯在漆黑的深山幽谷中,射出的灯光在山谷中闪出的亮光。
汽车离厂越来越近,随着前方峡口外响起连续不断的汽车喇叭声,两束汽车灯光射来,把漆黑道路的前方照射得透亮,在夜空中显得是那么耀眼,汽车驶入厂区,驾驶员连续按着喇叭,仿佛在向等待己久的人们告诉,电影放映机接来了。
汽车停到了操场边,人们将汽车围了个严严实实,许多人涌上前去,帮忙卸车。几个小伙子拿着白色电影幕布,结结实实的绑在木杆上,操场上人们的注意力全都全神贯注在注视着放映员安装电影放映机,仔细调整机位的每一个动作。
旁边篮球场上的灯熄灭了,人们停止了闲聊,去外面溜达的人早己复位,睡梦中的小孩,从父母怀中挣扎出来,朦朦胧胧中睁开眼睛,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全都盯着前方的电影屏幕。
放映机转动起来,镜头对准白色大屏幕进行校正。
电影开始放映。随着雄壮激昂的电影配音声响起,三个片头大字《地道战》出现在屏幕上。人群中有人欢呼起来,也有人情不自禁的鼓起掌,喝起彩来。时隔多年,看腻了8个样板戏,听烦了样板戏唱腔,现在能在久违的激昂战斗音乐声中看到战斗片,那种感觉真是隔日旷世,觉得是那么过瘾。
16毫米电影放映机,投放到银幕上的影像不是那么大,电影画面也不十分清晰,但围坐在操场上的所有人,哪顾上这些,兴致勃勃,聚精会神集中在电影情节的变化之中。不断发出的笑声、紧张之中的叹息声、对日本鬼子和汉奸的骂声,电影高潮中发出的欢叫声,此起彼伏。电影中的《地道战》、《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两首插曲的响起,又激起了好多人的昔日回忆,不由自主地随着插曲小声哼唱起来。
有趣的是,在银幕的背面,同样挤满了人,大多是一些小孩,也有一些嫌在银幕正面离幕布太远,看不清电影画面的人,索性站在银幕背面倒着看。他们同样兴高采烈,饶有兴趣的看着。在他们看来,不管是电影的正面,反面,只要有画面出现,能看到电影,就是他们最大的兴奋点。
终于,“再见”两个大字出现在银幕上,欢快激昂的电影音乐声停止,整场电影到此结束了。
渐渐的,人们这才纷纷站起来,好多人仿佛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脑海中仍然沉现在电影中的战争场面中,恋恋不舍地离开。电影给许多小孩好像注入了兴奋剂,他们睡意全无,在回家的路上戏耍着,打闹着,模仿电影中游击队员的神勇,日本鬼子的狼狈样,做出各种动作。也有的人围在电影放映机旁,迟迟不愿离开,等待着再看一遍。
凌晨一点,专门为照顾下午4点至晚上12点上完小夜班,刚下班的工人,第二场电影开始放映了。
刚刚下班还没来得及洗漱和换装的工人,个个兴高采烈,他们坐在地上,手中端着饭盒,一边吃着晚餐,一边兴致勃勃的看着电影,上班期间带来的疲惫,被眼前电影中紧张的故事情节冲刷得一干二净。
第二场电影放映完收场,已经凌晨三点,矿山来接电影放映的汽车早已等候在操场边。几个工人赶上前去卸下银幕布,帮着收拾好放映机,整理好,装上车,汽车抓紧驶往离厂区20多公里外的矿山。
第二天,一上班就有人讲,厂里要放电影消息一传出,矿山领导反复要求,无论多晚,都应该给常年在深山老林,分散在多个矿点,生产条件艰苦,生活条件更差的矿山职工放场电影,来体现对矿产职工的关怀。为此,厂里决定,当天再晚,也要让矿山职工看上电影。
当天晚上,为了能看上这场电影,分布在几个矿点的上百名矿山职工,在漆黑的山路上,步行几公里,汇集在矿山厂部操场上,这中间,也有不少来自贫困山区,到矿山来做工的民工。由于家庭环境和条件的限制,他们中间几乎大多数人从来没看过电影,有的甚至根本不知道电影是什么回事,可见这场电影对他们的吸引力有多么大。
以后听说,当晚在矿山的电影放映结束时天已经开始发亮。散场以后离开的工人们,成群结队,顺着山路走向各自的矿点。
一夜未眠,仍然亢奋中的工人们们兴高采烈,议论着电影中的精彩情节,模仿着电影中人物的神态。有人模仿《地道战》中的插曲,高声唱起:“上班去,嗨!上班去,山上有矿工千千万…”粗犷的音调在山里响着,回荡着。
朝阳,正在冉冉升起,在初升的太阳照射下,行进在山中的工人们全身披着金光,去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
2023年2月1日 构思
2023年2月4日 起稿
2023年2月7日 初稿
2023年2月11日 修改
2023年4月8 日 修改
2023年4月10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