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元土杯”美丽乡村全省散文大赛三等奖展播
楸树泉里槐花香
□杨来江
从东南方向出村子,有两条大路,一条通往扁头山,一条去向楸树梁,楸树泉就在两条路的分叉处低眉垂眼地将我们迎来送往。我们背着种子上山或是背着苹果下山的时候,总要在它青石板的台面上歇一阵。更早的时候,我们下山后一定会用那只泛着青光的铁马勺舀一瓢水喝,泉水清冽,并没有甜味,香甜是我们偏执的意念产生的幻觉,但有时候,我们可以从用泉水洗头发的少女身上闻到槐花的清香,而楸树泉周围却是遍地的楸树,楸树有一种枯木的霉味。大家毫不怀疑槐花的香气是从楸树梁的槐花滩里流下来的,唯一无法解释的是我们在别的时候都闻不到槐花香。
槐花滩在楸树梁北边的顶端,被无边的苹果树夹成一道像极了婴儿屁股的深沟,沟里满是野生的槐树。春天的时候,槐花的香味会窜进果园里,让苹果也染上槐花香。冬天我们就去槐树滩里打槐树籽,杂乱的灌木没过我们的膝盖,槐树刺扎进我们的小腿,布鞋也会被干枯的树枝拽了去,我们担心的是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潭,人不会陷进去,但鞋子就再也拔不出来了。我们不知道槐树滩到底有多少个泉眼,也不知道在这高高的干山上怎么会有这么茂盛的水源,但我们认定了,槐树滩上的水的确是流到了楸树泉。
整个村庄都在与水做斗争,也与楸树泉做斗争。好多年里,母亲都是凌晨三点起床,一个人摸着黑去楸树泉里挑水。黑夜宏阔,黑压压的楸树深沉地笼罩着楸树泉,楸树的枝桠向上无限伸展,每一片楸树叶里都隐藏了白天我们无法看见的秘密,它们在无尽的黑暗中招摇地哭天喊地,盛大的楸树压住了田野的声音,村庄忽然变得渺小,那段青石坡也无端地变得绵长,在凛冽的寂静中,只有人的喘息和泉水的声音浩浩荡荡。母亲在触及到铁马勺的长柄时才能松一口气,第一勺水倒进铁桶的那一刻,那凝滞的空气才能从人的身上散去,蛤蟆的叫声才能从不远处的密林里通透地喊出来。蓄了半夜水的楸树泉这时候也有槐花的香味,但这香味只有早起的人才能闻到。母亲在挑第二回水的时候,青石坡上才会有别的黑影出现,到第三回,半个村庄就已经醒了,铁桶在泉台上发出了金属的争鸣,路不再黑了,而楸树泉却已经见了底,迟起的人也不会闻到泉眼里浓烈的槐花香。等水的长队从黎明时分就已经排到了三岔口,从苹果园守夜回来的父亲,装作悠闲地从各式的水桶旁走过,他知道回家的时候就可以喝上泉水泡的清茶。各家的小孩担任了这一要职,男孩在场院里打四角,女孩在石磨上抓洋五子,而排在最前面的那个孩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泉眼,他需要一点一滴地将硕大的水桶舀满。孩子们疯玩的一天,是泉水从槐花滩慢悠悠淌下来的一天,水走得很慢,却从没停下过脚步。
慢悠悠的泉水终究无法养活半个村子的人,而牲畜们只能吃河水,喝一口楸树泉的水成了所有牲畜们一生的奢望。大人们想出了办法,他们淘洗了松树河对岸的百年老井,瓦片和石头一点一点被吊出来,他们的脚下也慢慢变得湿润,他们还吊出了一些白骨、蓝色的丝绸和红色的皮革,老人们尚能记起他们动用了怎样的力量才将这口大井填埋,而青年们却不得不在复述那个人尽皆知的故事的时候将砂砾重新挖开,让细水从清爽的沙子中渐渐冒出来,直到井水淹了膝盖,直到大口井再次清澈得深不见底,我们在井口足以看见我们的面目了,我们才用结实的棕绳拴上早已备好的铁码子,铁钩挂在桶系上,铁扣关合,铁桶浸入井里,井台上便再次响起了久违的靡靡之音。我们从湿滑的窄路上下了井台,像魔术师一样踩着松树河的列石回到村庄,我们的脚步就轻盈得像凌波微步,铁钩撞击着扁担,母亲便再也不用走那一截去往楸树泉的黑路了。
而大雨总是突如其来,我们经常会看到汹涌的河头在拐弯处冲进三丈高的玉米地,然后以倾覆之势回旋进正道,河头裹挟了岸边的一切,在经过井台的时候,将一部分不想带走的脏物统统丢进深井里。我们不得不在屋檐下放了家里所有的水桶和盆子,每家每户在叮叮当当的清音中为大口井深叹不息。房顶上的泥沙和瓦萱随着雨线落下来,沉在盆底或是漂浮在桶面上,经过反复地沉淀,母亲用雨水做饭,父亲用雨水泡茶,那头草驴也用这雨水豪饮。人在潮湿的空气中阴郁烦躁,而草驴却发出得意忘形的低吟,人和牲口在大雨中平等相对。
雨总是那么多,那么大,每当一团黑云笼罩在村子的天空,我们就不敢去大口井了,村里最强壮的六舍挑着一担水过河的时候,被河头冲走,浑浊的河水将他带了二里地,下游打捞木头的人们将他勾上岸来,直到最后一刻,他都紧抓着那根楸木扁担,但人们终究没有将他的铁桶捞上来。冬天的时候,总有人会在松树河上用粗壮的楸树搭一座便桥,而开春之后,松树河暴涨,便桥就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了。总有人在过列石的时候掉进河里,塑料水桶就会像西瓜一样四散开花。
大雨之后,淘井是村庄最要紧的事。河水犯了井水,泥沙冲进了深井,井下的人被吊起的砂石淋湿了身子,几乎所有的青壮年劳力都在大口井下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一段时光。大口井到村子的距离在无数次淘洗中越来越长,挂在扁担前面的井绳也越来越重,村子里的牲口越来越少了,人开始像牲口一样拉犁拽磨。
水井探测的人在冬天晃进村子,他们拿着罗盘,拿着探杆,在靠近河边的人家门前画下一个一米有余的大圆,男人抡起?头,奋力将圆圈挖开一层,挖着挖着人就钻进了地下,女人便在圆圈上撑起一个支架,装上滑轮,将地下的硬土一篮一篮地吊上来。果然如那些探测的人所言,地下两丈五的深处有细细的水眼,水慢慢冲破土壳将?头和鞋子淹没,浩浩荡荡的人群见识了第一桶泥浆的诞生。接着就有第二口井,第三口井把村庄撑高了数米。平缓处的人们骄傲地将自家门口的水井用崭新的大锁牢牢锁住,锁上覆着结实耐用的塑料,一转身对仍然去往大口井的人投来怜惜的眼神。塬上的人不服气,也请了探测的人,但多数时候那些人在吃饱喝足后总是摇摇头,他们不会轻易在别人门前画圆。有人不信邪,自己画了圆,但他们在那圆圈中下挖了五丈,吊上来的仍然是石头一样的黑土,有人挖到八丈还是放弃了。
大口井仍然在每一场雨后安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井下的青蛙从没想过要跳出去,一茬人老了,再也挑不起一担水,另一茬人就接着以更加蓬勃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淘洗这口深井,井越洗越亮,周围的冰草疯了一样不断地长高,村子一圈一圈地变大,井台上的清音从未停歇过。
终于有人从槐树滩挖开了一道水渠,将洁白的水管埋进去,那带着槐花香的清水随着水管一路流进了几户人家的门槛,但他们没想到,楸树泉却逐渐干涸了,像一块伤疤一样被丢在繁盛的楸树林中,风灌进泉台,发出怪兽的哀鸣。
后来,我们在崖背山修了蓄水池,在山下重新挖了一口深井,一根根水管理直气壮地从我们的门槛接进了院子,每家每户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挖开了一米的方坑,我们将一只水龙头装在了坑里,另一只让它骄傲地挺立出来,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像用自来水一样打开龙头,直到冬天我们才揭开热气腾腾的坑口。每天早上十点,开闸的放水人按时拉下电闸,我们就能听见地下轰隆隆的水声,我们像在楸树泉排队一样将所有的水缸和水桶盛满,我们不确定明天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清水从龙头里淌出来。我们欣喜地发现,楸树泉又有了清冽的泉水,水从泉边溢出来,顺着水渠扬长而去,它傲慢地流进了松树河,再无间断。大口井完成了它声势浩大的阶段性使命,但井水依然清凉,依然有另一茬人接着将它淘洗干净,只是井台上少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笑声和金属铿锵的清音。
旧村子也走完了它光辉的一生,我们从山上搬到了山下,新农村接纳了我们。关山里新修了富川水库,与早先的东峡口水库和石峡口水库三库相连,全县人民都用上了关山的自来水,在崭新明亮的院子里,我们随手一拧,就有清凉的水如约而至,我们再也不用准备水缸和水桶了,我们自由地洗手,自由地泡茶。牲口又一次与人平等了,它们享有了它们的先辈们从未有过的权利。
没人再去槐花滩,茂密的灌木封住了滩口,高大的楸树再也不必担心被人伐了铺桥。三米宽的大路通向了每一道山梁,我们去楸树梁的时候再也不经过楸树泉了,但每一个人在和楸树泉遥遥相对的时候都会想起泉水中的槐花香,仿佛那香气一直都在,永不散去。楸树泉和大口井这些曾经在关键的时候挽救了一个村庄生命的圣物,从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变成了我们记忆的一部分,连同它周边的一棵草,一朵花,一片瓦渣都成了村庄永恒的东西。
作者简介:杨来江,笔名杨逍,甘肃张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作品发表于《飞天》《长江文艺》《山东文学》《福建文学》《西部》等刊物。多篇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刊转载并入选若干选本。获首届山东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五届、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十六届梁斌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四部。现供职于天水市文联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