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速写
□阜笠
不是一时兴起,跑到秦岭山中去写生,而是想画一画作家秦岭。
秦岭这人本不姓秦,也不喜显山露水,但人既以山名,可见双方缘分深着呢,确认过眼神,相看两不厌。
古书上说,“秦岭,天下之大阻也”,被尊为华夏文明的龙脉。它在中国腹地横空出世,西起昆仑,向东经过甘肃天水的麦积山,入陕西,下河南,向湖北,驰骋千里,与淮河牵手联袂,一道成为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天水作家、《走进大秦岭》作者王若冰先生更将秦岭称之为“中华民族的父亲山”。天水古属秦地,是秦人的发祥地,历史上刚毅勇猛的秦人就是从这里出发,在莽莽秦岭的荫庇下,完成了华夏一统的宏图霸业。
秦岭先生也是正经八百的“秦人”,他出生于西秦岭的“莽莽万重山”,曾求学、就职于“孤城山谷间”的天水市秦州区,山养育了人,人感念这山,遂以山之名做了自己安身立命、行走尘世的名号。一“秦”一“岭”,不忘根,不忘本,有情有义,恰如其分。
秦岭这名起得真好,这人与山的血脉亲情真是缠绵浩荡。这名字不仅明摆着显了“山”——秦岭、麦积山、卦台山、崦嵫山……而且还偷偷地露了“水”——岭必分水嘛,天水、渭河、耤河、葫芦河……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算他现在身居津门,面朝大海,天天就着海河水,啖着海鱼河蟹,也换不掉早已溶入了天水和秦岭因子的血液。事实上,这人与山在形神气质上还多有相似之处。
一如秦岭山脉并不以高峻闻名,秦岭先生也不高大,但壮实如牛,敦厚如山,说话爽利,豪气干云。他一出现在哪里,总会成为话题的中心。记得当年曾是我们学长的他,其貌不扬,形容尚小,谁也想不到他会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作家“秦岭”。那时他就擅写善画,参与发起创办了校报《奋进》,一帮青春作伴白日追梦的文友忘情写稿、编校、油印、分发,忙得不亦乐乎。秦岭兄脑子活,才情高,底气地气俱备,当时就卓尔不群。他能在几届学子中出类拔萃,成就斐然,数年后巍然如山岳突兀出现在校友面前,不是天外飞石,而是有迹可循的。后来他也不知是抱了葫芦还是踩了苇叶从流飘荡,反正就像在渭河边扎猛子似的,众人发现时他已到了海河边、天津卫,成了同学眼中“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的佼佼者。他“刀刀儿快”,手底下又麻利,经年累月,自然战果辉煌。读他的作品,颇有点像苏东坡,万斛泉源,滔滔汩汩,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淋漓痛快,这都无需赘言。
近两年因为“中国天水·李杜诗歌节”的关系,他回天水比以前频繁了,我和他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他应天水苏蕙文化研究会之邀在张家大院做讲座,邀请天水的朋友和乡镇干部聊计划生育(后来写成小说《一路同行》),等等,我都“一路同行”,感觉这位外表粗粝日渐魁梧的学兄,真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
秦岭先生擅长演唱“甘肃花儿”,采风途中、舞台上,都有他精彩的表演,他唱的民歌原生态,野味十足。2016年9月9日晚,在天水市南宅子举行的一场全国著名诗人诗歌朗诵会上,秦岭先生不仅朗诵了自己创作的诗歌《天水之间》,而且即兴演唱了甘肃花儿《下四川》,第一句声遏行云,举座皆惊,屏息静待第二句时,谁料他突然来了一个华丽丽的转身——“起高咧!”机智幽默的插科打诨,将晚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2018年5月28日,第三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节”采风团去天水籍已故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故里拜谒。故居因翻修,只剩庄墙空场,野草疯长在瓦砾间,睹物思人,好不恓惶。祭奠仪式结束,我发现秦岭先生独自向隅沉吟,走近才发现他脸色异样,眉心紧攒,满眼蓄泪。我只做没看见,他顺手抹一把脸,指着空地说:“你看,这个位置应该是雷老师原来的卧室,这儿应该是厨房……”又转到临时搭起的祭祀堂前,他含泪肃立,示意拍照留念。我平素最不忍看壮汉流泪,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了那支《寄生草》——
漫揾英雄泪,
相离处士家……
没缘法,
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
来去无牵挂……
回来的车上,比邻而坐,我才发现连日笑不露齿的秦岭先生一颗门牙不见了。他大倒苦水:“拔了,想修整一下,没想到拔时容易种时难。但有颗智齿和槽牙,却主动离开了我,那个郁闷呀!”于是讲起了当年南下富春江时的一次葬牙经历。一番逗哏捧哏,披阅增删,最后形成了《富春江葬牙记》:
“在富阳的宾馆里,我的一颗智齿和紧挨的槽牙同时掉了!二位冤家毫不领情地离开我的身体,无疑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那滋味儿,与女人分娩不同,与骨肉分离也不能同日而语,反正悲壮得有些气吞山河。既然两颗牙早不掉晚不掉,偏偏选择在美丽的江南同归于尽,是否有冥冥之中的默契也未可知。我非常认真地把两颗牙洗得干干净净,安放灯下,久久相对无言。众人见我如此庄严,决定翌日在富春江上举办一个隆重的葬牙仪式,并准备好了花瓣、托盘、礼仪人员诸等,只等天明登船……”
那天富春江上一片烟雨迷蒙哪!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秦岭先生坐在船头凝望远方,神色自若,颔首不语。两边礼仪、执事雁行排开,只等吉时到来。先生早已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我亲爱的牙,永别了!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距今170万年前的云南元谋人,现代考古学家正是通过元谋人遗留下来的两颗牙齿,才获知了一段遥远的人类历史。那么,当距今170万年之后的考古队突然在富春江流域发现秦先生的牙,一定更为大惑不解,两颗秦人的牙,怎么会出现在江南呢?那牙釉里,分明暗含着天水面皮呱呱辣子红,烟铺的樱桃红,隐隐还有天水白娃娃的一抹口红……
一位礼仪小姐碎步近前,细声问道:“先生,时辰已到,您的……牙呢?”秦岭顿然失色,这才发现牙齿遗忘在宾馆了。朋友们劝船家掉头,秦岭突然敞怀大笑:“使不得,使不得,只不过两颗牙嘛!”江面平静,谁也无法窥视到他内心的复杂与纠结,是否翻江倒海天翻地覆,也未可知。
第三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节”开幕式有个环节,请秦岭先生宣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白烨致第三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节”的信,我找出网上的新闻图片,果见秦岭先生侧向摄像机,口内风景苍茫,疑似唇红齿白。
第二天诗歌节活动继续,我因忙于公务,未能陪同,下午发微信意欲饯行,谁知他提前告退,“中午返津,已经在办公室干革命了。”
又是扎猛子的节奏。我说:“交通发达了就没乡愁了!”他回:“然也!还是毛驴交通时代有味儿啊!”末了又嘱咐我,“你网搜富春江,人间好去处。”
我心想,这秦岭有时胜过富春江。
作者介绍:
阜笠,天水人,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