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足迹
温建平
一
(伏羲庙)
(伏羲圣像)
淅淅沥沥的细雨飘落在古城伏羲庙宇圣殿的屋脊上,在五百年的琉璃瓦当上缓缓地滑下,汇集在院子中央的莲池中,涟漪泛着被微风吹皱的清秋,延续着8000年的传说。
朝圣的人们披着如纱的雨雾,在悠悠的晨钟声中,送上了顶礼的膜拜。
这场雨已持续多天了,似乎这雨为我而来。我有一个喜好,喜欢在雨中散步,不需撑伞,独享一份悠然的清闲。今天周末,闲居无聊,当然不会错过秋雨送来的这份惬意,便独自溜达在伏羲古城的老巷。
街头巷口行人稀少,雾雨缥缈,老屋恬静如斯,对于热闹惯了的城市难得有这份清静。
在伏羲城的东牌坊巷口,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同样在雨中缓缓地行走,很像大学同室的刘君。
在怀疑和不确定中走近一看,果然是他!惊讶和寒暄之余,问他为何而来?
他的回答是:“每年这个时候必至,只是来得过于频繁,不好意思讨扰。”
我更是不解:“为何每年这个时候必至?”
刘君:“为一个二十年前的邂逅和心愿。”
刘君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他参加完大学毕业典礼后,直接到天水乡里的亲戚家玩。也是这样的深秋时节,也是一个阴雨天,在天水城里贪玩忘归。天色渐晚,通往亲戚家的公交车已收车,无法返回。自己囊中羞涩,住不起宾馆,只能游荡在市井间。帘幕低垂,阴风阵阵,顿生寒意,独怆然而泣下。在无助、悲凉和一种无名的恐惧中,望到了不远处庙宇发出的幽暗灯光。庙宇的大门微闭着,大殿里闪烁的烛光透过门缝,在台阶上跳动。顺着烛光,轻轻地推开大门,前面是一座宏伟的大殿。大殿中央坐着一尊慈祥的圣像,圣像前点着一排红色的蜡烛,蜡烛前面的贡桌上摆着丰盛的贡品。
自己望着圣像端详了片刻。圣像没有其它庙宇里的那种阴森和威严,仿佛是一位仁慈的长老,静静地守望着远归的儿子。心中的恐惧顿时消失了,跪在圣像前,虔诚地行了大礼,仿佛回到了家。不过此时望着那些贡品,饥肠辘辘,再也无法控制进食的欲望,也只能以此解决眼前的困难了。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天色更重,已到半夜时分,自己也困了,不知不觉中依着大殿里的柱子慢慢睡着了。等到醒来时天已发白,再次叩拜了伏羲后离开,并许下了一个承诺:“每年这个时节必须到天水叩拜伏羲。”
听着刘君讲他的故事,我惊讶不已,很难相信童话般的故事竟然发生在他身边!我对刘君肃然起敬:居然有这般虔诚和信守承诺。
雨下得越来越大,雨滴汇集成雨帘。我们跟随着朝拜的人们,浸润着雨水,倒有一分儿时趟雨的回忆。
在雨中,望着伏羲圣像,我回想,八千年前的那场雨是否也是这样不停地倾注,最终引发了一场洪荒灾难,逼得万般无奈的兄妹要从高山上滚下石磨决定人类的未来。
眼前的伏羲庙宇规模宏大,据介绍始建于明成化十九年至二十年间,为目前国内现存规模最大的明代祭祀伏羲的场所。在明之前,伏羲庙建在离天水城不远的卦台山。
二
(卦台山)
(卦台山)
我告诉刘君卦台山就在伏羲庙山后渭河河谷的三阳川,是伏羲仰观天象、俯察地理、画八卦的地方。其实,为何伏羲能在卦台山画八卦,开启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源?在我心里也一直是个疑惑。
刘君得知卦台山是伏羲画八卦的地方,要求我和他同往。我们驱车半小时在雨中登山了卦台山。
卦台山并没有想象中的雄伟,它是秦州城北凤凰山的一支分脉,相对高度300米左右,三面绝壁,突兀耸立于渭河峡谷之中,仿佛人力所为,所以绝对称得上险峻。
登临其顶,远观三阳之地,渭河和葫芦河相出其中,流水荡荡,山川浩淼,阴阳互现,顿觉宇宙之无穷。杜甫“登泰山而小天下”,登卦台山则有“大天下”之感。这在西北山区难得有此情此景。
我们在卦台山寻找圣人的足迹。
卦台山形似倒立的金钟,山顶不大,较为平坦,周围是坚固浑厚而高大的夯土城垣。这显然是一座古老的城池,仍遗留着沧桑的历史痕迹和远古时代的烙印。
城堡的城门朝南,古朴雄伟,正对着巍峨的凤凰山。城中建有伏羲大殿,两侧为厢房,院中有几株苍柏,老一点的树龄在300年以上。大殿前的石祖石雕硕大,据记载已有5000年以上的历史,是否是中华第一石祖有待而考。
庙宇四周种植着柏树,苍翠挺拔,裸露的黄土层中隐藏着深厚的远古文化层,散落着史前文明的碎片,足以证明卦台山人类活动的历史久远和文明火种的兴盛。双手捧着这些碎片,是一种穿越的历史和文明的厚重,也许是5000年、8000年,或者更远,经久不息,从洪荒而来,历经了无数沧桑巨变,播种下了东方文明强大的文化基因。我们敬畏着、景仰着、挚爱着,似乎捧着圣婴,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黄土地的怀抱。
站在卦台山顶,望着雨中滚滚而来的渭河水与葫芦河在三阳川汇合,形成巨大的洪流,似乎刚出厩的骏马,奔流不息,穿越峡谷。多少年来,渭河水难得有这种气势,葫芦河也未曾如此咆哮。
时间仿佛又回到八千年前。一场灾难后,人类文明的火种顷刻灰飞烟灭,一切要从蒙沌和洪荒中重新开启。伏羲与洪水经历了一场生死博弈,终于保住了人类延续的生命之光。但是人们赖以生存一切不存在了,他只能带着部分族人走出大地湾,沿着葫芦河寻找生活的希望。
葫芦河和渭河交汇的三阳之地,地域宽阔,河水潺潺,土地肥沃,树木葱葱,便于渔猎和耕种,这里便成了他们理想的生活之地。
三阳川西边的卦台山高度适中,三面绝壁,只有南面小道可与周边连通,既可以防范洪水,也可以抵御野兽的侵扰。伏羲把族人们安置在了此地。
伏羲在卦台山俯瞰山河,仰观天象,在三阳之地日月出阴阳,云形似龙马,流水变河图,石分两太极,也许八卦从此而成。
三阳川也从此成了中华文明的摇篮。
三
(大地湾遗址)
(大地湾宫殿遗址)
大地湾一听就有“母亲”的亲切感和厚重感,听到这个名子就让人想到了“母亲”温暖而宽阔的胸膛。伏羲从大地湾走来,他将自己创造的人类文明传播到了华夏,甚至更远,无时无刻影响着中华民族甚至全人类的进程。这种影响至今仍然深远并且发挥巨大的作用。
大地湾离三阳川不远,就在葫芦河上游名叫清水河的河谷台地上。
葫芦河是渭河的一级支流。我们沿着葫芦河而上,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便到了秦安五营乡邵店村清水河谷的大地湾。这里是伏羲的家乡,有一种别样的乡愁,是对祖先的追思和远古文明的崇敬!
这块半山腰的小湾地说实在的并不大,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长期生活在黄土山沟里人们的眼里已是一块宽阔肥沃的大地,于是当地纯朴善良的人们便亲切地称它为“大地湾”。 大地湾方圆不到10公顷,很难与一个震惊世界的文明联系起来。
我们在雨中沿着泥泞的山路爬到了半山腰。这里是平坦的梯田,麦子已收了,玉米、洋芋等秋田点缀着大地,呈现着黄土地难得的生机。
我们在大地里寻找着远古文明的痕迹,但愿与事违,眼前只有潮湿的泥土和秋后黄花的艳丽。不过,我们登上山腰的目的不在于此,而在于目睹被称为中国史前第一宫殿的大地湾建筑遗址。
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如愿以偿。在管理人员的引导下,我们进入了宫殿遗址大厅。遗址距今5000多年,建筑420平方米,中轴对称,四门八开,规模宏大,是目前发现的中国史前时期面积最大、工艺水平最高的房屋建筑,也是中国最早的宫殿式建筑。
来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人——梁思成,如果这个遗址在他那个时代被发现,是不是他编写的《中国建筑史》又得修改了。当然我不是建筑学家,也不是历史学家,这个不是我今天的话题。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的祖先伏羲在原始刀耕火种时代,是用何种力量建起如此规模宏大的建筑!
二十年前,我大学刚结业,初出牛犊,无所顾忌,在一次交谈中,当面反驳了一位当地小有名气的学者关于伏羲是母系氏族社会部落首领的观点。我说:“伏羲是一代王朝的帝王。”他问我:“有何凭据?”我说:“伏羲在大地湾建了一座雄伟的宫殿,如没有王权的力量是无法实现的。”他听了不说话了。
今天,面对这座宫殿遗址,我对我当年的看法更加深信不疑。当然这个观点是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早在2000年前就证明了。他在《史记》中记载:“伏羲生陇西成纪,三皇之首。”
作为陇西人,我对成纪并不陌生,且以生于此为荣。在大学上《中国古代文学》课时老师提到一大堆陇西成纪人:中国古代小说界的代表人物李朝威、李公佐、李复言,富有浪漫和传奇色彩的诗仙李太白,文学家李冰阳;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帝王将相:飞将军李广,后秦皇帝苻坚,唐王室一脉李渊、李世民;中国第一位女皇帝武则天的女大臣上官婉儿也是陇西成纪人。可以说,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如果离开陇西成纪将是暗淡的;在中华民族伟大的进程中离开陇西成纪将是断线的。
成纪如此伟大,一些着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当然要对它进行深入地研究,大家最终将目光集中在了西北偏僻的黄土沟坡,也就是大地湾所在的这一片区域。《水经注》记载古成纪在秦安清水河流域。着名的史学家郭沫若先生也认为陇西成纪应在“今甘肃秦安以北”,也就是今天大地湾一带。
成纪治所的历史记载脉络是清晰的,“古成纪”主要在大地湾这一带,“显亲成纪”在秦安葫芦河畔的叶堡,“今成纪”主要在秦州和麦积。无论成纪治所怎么变,但总在天水辖区,未能走出渭河和葫芦河流域。
四
(大地湾遗址)
(大地湾遗址)
今天,站在伏羲圣殿的遗址上,我浮想联翩,一个繁华的远古城池景象呈现:这里青山环抱,河水潺潺,阡陌纵横,屋舍鳞次,人们在这里辛勤劳作,幸福生活;伏羲在这个大殿和臣民们讨论着那个时代发展的大事。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孕育了一个伟大的文明和一个强大的民族,这片大地或许是一个让世人景仰和追思的王朝的首都——中华民族的第一国都!
也许我只是在猜想。其实,猜想有时也是没必要证明的客观存在。回顾中华民族发展历程,发生在大地湾清水河畔的血与火、泪与水的搏击和较量,让这种猜想多了一些真实的佐证。
2800年前,秦人的祖先在离大地湾不远的关山脚下发展壮大,翻越关山,挺进关中,一统华夏,建立了强大的秦帝国。三国时期,这一带又成了蜀魏相争的焦点,这里的人们今天姓“曹”,明天也许姓“刘”。诸葛亮的大将马谡就在大地湾山脚下痛失街亭,从此诸葛亮再无力进行大规模北伐。魏晋南北朝时间,天下富庶者无出陇右,虽然得陇右者并不能得天下,但是陇右不稳,天下难安,这一带战争不断,烽火连天,人们将生活的期望寄托于佛学和玄学,从此佛教在这里兴起,着名的麦积山石窟就建于魏晋时期。十六国时期,从大地湾山脚下的陇城走出一位年轻的历史伟人苻坚,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他励精图治,发展生产,大兴官学,开展礼制建设,统一了北方,让人们暂时躲避了战乱。
从陇西成纪走出的李渊、李世民等李氏家族建立了强大的大一统王朝唐朝,秦王李世民也是在陇右门阀势力的支持下,夺取政权,将唐朝推向了世界巅峰。唐朝中期,衰败的李唐王朝又在大地湾一带与吐蕃大军鏖战了半年之久,终于精力不济,在万般无奈之下,与吐蕃大军在大地湾之北的清水签下了唐王朝第一个平等条约,以大唐朝疆域三分之一国土换取了短暂的和平,大地湾这片大唐王朝发展壮大的根基和故土又成了吐蕃的一个兵站。
天下赵氏源于秦,秦赵本是一家。这一带是秦人的故乡,也当然是赵氏的祖宗地,赵姓建立的宋王朝从未放弃这片“圣地”,与北方和西部来的游牧民族争夺了近300年。直到今天,在这一带的大小山头仍然矗立着宋朝建设的大量防御性城堡。
500年前,曾经征服整个亚欧大陆的成吉思汗,当他率领不可一世的元大军开进大地湾南坡的牛头河谷时,连绵的阴雨让一代天娇病逝于此,元大军征服世界的铁蹄在一片悲哀声中停了下来。150多年前,这里迎来一位“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文人将军左宗棠,他带着虎狼之狮,从清水河畔经过,开进了西北大漠,在侵略者手中夺回了新疆,从此,华人又能饮马天山南北。
在离大地湾不到10公里的马家塬发现了一个被评为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战国王室墓葬群,陪葬车马的精美和华丽算得上当时天下第一豪车。我不是说“陪葬车马”豪华,而是通过它足以说明当时大地湾这一带的繁华和富庶。
成纪是一个辉煌的历史标识,是一个强大民族祖先的根基,它孕育了中国第一个以皇权形式出现的史前文明“伏羲”文明、第一个统一华夏的大秦王朝、第一个将中华文明推向世界巅峰的大唐,前后近4000年,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发展基础和脉络。这个伟大的坐标就是默默的大地湾。这里也许是中华民族的“圣城”,东方民族的“耶路撒冷”, 也慢慢地就成了各种势力角逐的焦点。
我站在大地湾的麦地里,望着山下的清水河,眼前除了丰收的景象,呈现的更多的是历史的惆怅和烙印,也多了一份自豪和自信。
(大地湾出土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
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四大文明古国中只有中华文明从没有间断过,中华民族从没有被外族征服过?今天,踩着圣人的足迹,沐浴着先祖文明的雨露,回想着他们及他的后人走过的历程,终于有了很好的阐述。伏羲文明是中国本源传统文化的精髓,是中华文明的源头活水,奠定了中华文化的重要价值取向,渗透到我们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倡导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等核心思想,要求我们要与外部环境进行不屈不挠地斗争,进行不断地自我革新,海纳百川,兼容并举,以君子之德立于天下。这些已成为中华民族强大的精神动力和力量之源。
(大地湾遗址)
我写到这里,听说一个所谓的世界大国为了自身利益,竟然动用国家权力对我们一个企业的女高管用“及不光彩”的手段扣留。对此,我只是淡然一笑:不足为奇,这种行为在某些国家来看是很正常的现象。辜鸿铭先生早在100年前在其论“东西文明差异”中提到:“东方文明是已建好的房子,基础牢固,是成熟的文明;而西方文明还是建设中未形成的房子,是一种基础尚不牢固的文明,仍然是一种野蛮文明;西洋人,尤其是美国人,为了赚钱连命都不要。”我们与他们的文明不一样,做法也不会相同,一个根植于碰撞中的野蛮、贪婪和掠夺;一个根植于和合中的仁义、进取和奉献,两种文明在100年前不可融合,现在、今后仍然不可能融合,碰撞是必然的,“海盗”式的手段也是习以为常的。还是用我们伏羲老祖宗的哲学回答这种现象的结果吧: “损益,盛衰之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