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是啥?乖乖!查出来的,有好果子吃嘛。批斗挨整,那真格算轻的。
额的个天!原来红军和红军也是不一样的啊!这是我最惊人的发现。
“大大,你还会等和你一起掩埋红军连长的战士回来给你作证吗?假如那战士,后来成为流落的西路军,他还敢露头吗?”
“屁话!跟我找坛子。红军多的很,不光有个西路军。”
风声又紧了。核心的问题是,我大仍然没有找到坛子。上面来了命令,认为我大的历史问题不容否认,应抓去进行劳动改造,所谓劳动改造,据说是判刑后押到引洮工程参加劳动。我大赶紧找工作组商量:“领导,劳动改造是个啥?”
“就是通过劳动,改造一个人。”
“有没有用植树造林改造坏人的?”
“有。”
“那能不能把馒头山名正言顺交给我,我把他变成一片林子。再说了,我一走,这些年的功夫就日踏了。”
在我大看来,引洮工程尽管是重体力活儿,但远不及在馒头山挖坑栽树的劳动强度大,如今政府号召植树造林,他愿意在工作组、村委会和人民群众的监督下,一边寻找坛子,一边植树造林,一举二得。好在那时候公检法不够健全,我大说的也在理,上边一番研究,竟然也就同意了。但明确指出,改造你秦球球,就是改造你秦球球,不能把全家都搭进去。从此以后,馒头山就成了我大一个人的光阴。
有谁见过这样较劲儿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柏树像蛇吞象一样一寸寸挑战着馒头山,与周边光秃秃的山梁对比分明。柏树盖头大,像大大小小的麦垛儿。有的树干粗如背篼,有的细如锨把儿。这一粗一细,以年轮的名义昭示着栽树时间的跨度和岁月的延伸。说是唐僧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用十四年取得了真经,我大呢?遭难不可谓不少,可是,坛子啊坛子,你在哪里?
一线希望,从给“五类分子”落实政策开始。全村人开始胆正了,联名给上面写信求情,希望给我大恢复自由,理由有一大堆儿:一是秦球球解放前没干过坏事儿,每次闹匪,能主动帮村里人躲进堡子安身;二是红军和保安团交火之后,秦球球是第一个走出堡子与红军取得联系的人;三是秦球球当甲长时,暗里和老百姓合一股绳儿,没让老百姓吃亏;四是到底为谁守陵那点事,等找到证据再说也不迟,何况时过境迁;五是秦球球几十年如一日,植树造林,造福一方,一个人干了全村人的活儿,有功劳,有苦劳;六是……那一年,是1979年。
上面尊重了村民的部分意见,恢复秦球球的自由可以,但历史问题马虎不得,为敌人守陵还是为红军守陵,是个原则问题,待查……
该工作组和全村人吃惊了。我大恢复自由后,挖坑栽树,一如既往。
“自由不自由没啥,只要不挡我找坛子就成。”
3
当年的红军还真有活着回来的。1983年夏天,当年的红军晏福生、陈明义、伍修权等人重走长征路抵达天水,寻找当年牺牲在娘娘坝的战友。于是,一段尘封往事石破天惊地被掀开了。原来,当年被李逢春埋葬的红军头儿,是红二方面军第十六师师长张辉,晏福生就是当年的师政委。时任成都军区副政委的晏福生扑在张辉墓前痛哭失声:“老战友啊!革命胜利三十多年了,我……”
张辉的革命经历很快被确认如下:
张辉:江西安福人。1910年出生于一个贫农家庭。1929年春,毛泽东、朱德领导的红军来到他的家乡,他参加了红军,先后担任班长、排长、连长,并加入了共产党。1932年3月提升为营长。1934年夏,红六军团在中央代表任弼时、军团长萧克、政委王震率领下突围转移,张辉被提升为该军团第十八师五十四团团长,率部西征。10月,红六军团到达湘西,与贺龙、关向应领导的红二军团会合,他又率部参加了创建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的斗争,调任第十六师四十六团团长。1935年11月,张辉率部随红二、六军团长征。1936年7月,被任命为第六军(即六军团,合编后称六军)十六师师长,于8月进入甘肃南部地区。9月,参加成(县)徽(县)两(当)康(县)战役,他和政委晏福生率部英勇作战,连续击退国民党王均部队的阻拦,攻占两当县城。10月初,红二方面军奉命北上,第十六师担任右翼先锋,他率部在天水县李子园全歼王均部队一个连。10月5日,在娘娘坝遭遇王均部队阻击,不幸中弹牺牲,时年26岁。
那一年,我大已经六十四岁,老眼昏花,头发白了,胡子白了,腰杆子弯了。煤油灯下,活像一个枯瘦如柴的老鬼。我妈的唠叨有了新话题:“我说你个老颠盹,人家张辉师长的战友都寻到娘娘坝来了,你那个红军连长的战友咋就寻不来哩?”
“你个女人家,咸吃萝卜淡操心。”
李逢春的历史问题拨云见日后,也给我大的问题带来了转机。上面认为,馒头山史无前例的森林覆盖率,是秦球球勤劳、诚实、艰苦的劳动取得的优异成果,尽管历史问题依然是个谜团,可是秦球球主动、自觉的改造行为广大人民群众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事到如今,历史问题可以不再追究。可我大并没有见好就收,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听说,娘娘坝那边,要给张辉师长树碑,能不能捎带着给红军连长也树一块碑?”
“……”
“那……我还是寻坛子吧。”
也就是说,我大至死也没有停止寻找那个坛子。当年,我大被天水县评为“全县植树造林工作先进个人”,奖励现金一百元。我大断然回绝。我反而对我大的质疑更重了,馒头山上,真有他埋的坛子吗?他长年累月这是做啥哩嘛!
有个老汉寻到了馒头山,那时我大正在挖坑换土。来看他的老汉不是当年的红军战士,更不是红军连长的战友,而是李逢春。李逢春说:“这坑,咱老哥俩一起挖,这树,咱一起栽。”
“你这辈子,和我意思差不多,难道也不懂我吗?我是寻找一个坛子。”
“那,咱俩一起寻吧。”
“这坛子,不好寻的。”
“我陪你寻。”
“哇哇——”我大当场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
我大就是那年离开人世的。按照我大生前的愿望,他被埋在了馒头山上。县里给我大树了碑,上书“全县植树造林模范秦球球之墓”。郁郁葱葱的柏树林,已经好几百亩了,几乎覆盖了整个儿馒头山,肃穆,庄重,威严,厚实。很多人感慨:“多么像个陵园啊!这么大,全天水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据传,在镌刻碑名的事情上,上面动了一番大脑筋,有人提议务必在“秦球球”三个字的后面加上“同志”二字,有人坚决反对,也有人认为“还不是时候。”
要说坛子,墓碑下还真埋有一个,是李逢春花钱买的。坛子里装有黄表纸一张,上书五个规规矩矩的毛笔字:红军守陵人。我以为是李逢春写的,可他说:“我可写不好那五个字,是请窑沟的一个老汉写的。”
窑沟,容易让我想起当年那个叫花子一样的上门女婿,那个说着夹生天水话的河南人。我想,当年的中年麦客,如今该变成老麦客了吧。
风过处,馒头山——如今的天水县烈士陵园一片浅唱低吟,层层叠叠的柏叶“嗡嗡”作响,像古老而新鲜的天水歌谣,它早已把我大和馒头山有关的那支歌谣湮没了,像叙说另一段百年往事。全县革命战争时期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牺牲的天水籍烈士遗骸均从散落各处的大大小小的陵园搬出,集中迁入馒头山。
我拜访过李逢春:“您断断,馒头山上,到底有没有我大埋下的坛子呢?”
“有。”
“在哪达?”
“就我埋下的那个。”
后记:
1984年2月29日,国家民政部、财政部、卫生部、总政治部《关于解决在乡西路军红军老战士称号和生活待遇问题的通知》规定,凡经当地政府确认为西路军流落人员的,在没有发现重大政治历史问题的情况下,一般应当给予承认,并统一称为西路军红军老战士。一年后,老樊的真实身份这才浮出了水面。老樊并不姓樊,而是姓范,叫范云清,他就是当年和我大一起掩埋过红军连长的战士之一。红军三大主力会师会宁后,范云清随西路军血战河西走廊,在倪家营子战斗中被俘,后成功逃脱,一路寻吃讨要到了天水。老麦客——不,老红军范云清告诉我:“你大从来没有埋过坛子。”
(载《飞天》2016年第8期,转载《小说选刊》2016年第9期、《小说月报》2016年第10期)等,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中国现代文学馆编)等,登上201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