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秦岭镇》,载《小说月报》(原创)2018年第10期)
秦岭,籍甘居津,一级作家,出版有文学作品《皇粮钟》《透明的废墟》《眼观六路》《宿命的行走》《借命时代的家乡》《不娶你娶谁》等10多部等。小说4次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3次登上全国“好书榜”,3部小说集被纳入全国“农家书屋”。曾获13(原创)、16届《小说月报》百花奖、梁斌文学奖等十余种,被改编的剧目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有作品被翻译到国外。
秦岭镇
□秦岭

(小说中提到的秦岭漫山遍野的连翘)

(小说中提到的国宝级文物秦公簋)

(秦公簋出土地——庙山)

(小说中提到的近代“陇南文宗”任其昌)

(小说中提到的秦岭漫山遍野的连翘)

(小说中提到的秦岭镇“分水阁”)

(小说中提到的秦岭漫山遍野的连翘)

(小说中提到的秦岭漫山遍野的连翘)

(小说中提到的秦岭漫山遍野的连翘)

(小说中提到的秦岭漫山遍野的连翘)
连翘:释名异翘、旱莲子、兰华、三廉,根名连轺、竹根。主治:瘰疬结核、痔疮肿痛、痈疸肿毒。附方:清热解毒,称为疮家的良药。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1
总是这样的,平日里的秦岭镇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只剩不咸不淡的老汉和嗷嗷待哺的小孙娃在村口守日头,眼睁睁看着东边的崖缝儿养娃似的把日头拽出来,在空旷的头顶磨磨叽叽一整天,才被西边的梁峁慢条斯理地咽进去。夜,迅即把大白天一口吞了,吐出一轮傻乎乎的月亮,没羞没臊的样子。没啥多的,多也就多几声稀稀拉拉的狗叫。当然,秦腔免不了要吼几句的。
“我只有琴童人两个,
我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吼秦腔的是秦宗懿老汉,吼的是《空城计》里诸葛亮的那一段。人家吼秦腔是给孙娃儿壮胆哩,他为了个啥?一双儿女老大不小,一个嫁不出一个娶不来,愣没给他当爷爷的福分。吼完了,口干了,抿一口苦茶,便把干瘦的破身子码到炕上,眼却是睁着的。这阵子,秦岭镇有多少能睡着的破老汉?不晓得。一如不晓得把夜还给了月亮,还是把月亮还给了夜。
倒是大街上鳞次栉比的楼房、四合院像是毫无来由地睡着了。这些年打工仔们都飚上了盖房建楼,拆旧的,盖新的。拆得生猛,盖得惹眼,一家比一家洋气,一户比一户大方。母鸡筑巢是要抱窝哩,老鼠打洞是要安家哩。可秦岭镇人不是,筑巢打洞像是争了一口窝囊气,图了个光宗耀祖体体面面。盖完了,把老人娃娃一甩,铺盖一卷照样走。镇子里一年到头休想看到几个青壮年男女,有些人家院门的生铁大锁锈成了红薯干,门槛的苔藓足可以藏一群蚂蚱。可一到大年“春运”,大家像迷途知返的羔羊似的齐刷刷往回窜,高高的马鞍山和位于马鞍山顶的秦岭镇就变戏法儿似的复原了,饱满了,热闹了,丰富了。“啪啪噼”,“咚咚锵”。爆竹声声除旧岁。团圆饭,迎喜神,转娘家,上祖坟,这样的气氛从腊月开始,一直能绵延到正月十六。过了正月十六,又像出窝的麻雀一样齐刷刷地出山了,第一站是天水飞机场、火车站或长途汽车站,第二站在哪?鬼才晓得哩。过年了,来了;年过了,走了。一年一次的对话像故事片里的双方接头:
懒球问岁坝:“我在广东,你在哪?”
“江苏。”
喜梅问粉珍:“你在哪?”
“天津。你在哪?”
“新疆。”
……
但具体干啥,一般都不会问。打工的命,你他妈的问个球啊!
这个正月最热闹的事儿并不是大年初一,而是曹光明的婚礼。雪后的秦岭镇,鞭炮齐鸣,欢声笑语。新郎官曹光明家老院的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彩球飘舞,灯笼彤红,成大观园了。临街停满了来自城里和四邻八乡的小车,像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这是秦岭镇最热闹、最风光的婚礼。“他那里提夫妻随人心愿,倒叫奴一阵阵喜在心间……这都是打不平穿针引线,叫小姐咱二人同登巫山……”音箱里播放着秦腔《游龟山》里胡凤莲和田玉川的唱段。马鞍山下虎皮沟采石场传来的阵阵剧烈而沉闷的爆炸声,仿佛为一对新人的婚礼助兴。爆炸声穿越一层层长满连翘的大坡小峁,比鞭炮声响亮多了。开年了,开采五色石是老板们刻不容缓的头等大事。有爆炸就有钱,有爆炸就有戏,有爆炸就有盼头,有爆炸就有好光景。爆炸声和此刻酒杯里的烈酒一样,让来自四方八面的亲友和嘉宾血脉贲张。“喝,喝,喝……”“哥俩好,三星照,四季财……”你喝,我敬,划拳猜令酒歌全上。反正是喜酒,为婚礼,也为爆炸。
主角儿——曹光明和邓莹频频为来宾敬酒。当然,二位新人首先得为镇党委书记任开塬、镇长武隆平敬酒。先敬书记,后敬镇长。任开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回敬了曹光明:“你是咱秦岭镇出去的明星领导,以后秦岭镇的环保工作,还仰仗曹局长支持呢。”曹光明态度谦恭:“今天的酒,只有我敬大家的份儿,至于秦岭镇的工作,咱都是自己人,需要我服务的,任书记尽管吩咐,我曹光明无论走到那里,永远是您的小部下。没有您,也就没有我曹光明的今天。”任开塬就说:“你再这样说话,我咋坐得住啊!”话可以方着说,也可以圆着说,就是不能随便说。话一旦不能随便,里面便有调料了。
当年曹光明高中毕业后,本来要出山打工的,正好镇里缺一个水保员,曹光明就毛遂自荐找到了当年还是镇长的任开塬。没有正式编制,曹光明就临时成了合同制的半脱产。曹光明的工作表现的确让人刮目相看,特别是各村实施农村安全饮水工程那阵,他始终坚守在开挖管沟、引水入户第一线,一个人至少能顶仨。开挖管沟往往要穿墙破路、掘土进院,他没少挨农户的围攻和谩骂,委屈真是受尽了。那年上级下发文件,要求清退所有临时聘用人员,镇党委对曹光明爱莫能助,只好决定忍痛割爱。可是,还没找他谈话呢,曹光明突然头破血流地闯进了镇政府大院,一步三晃,吓了大家一跳。
“钉子户打的?”任开塬赶紧追问。
“嗯。”
“哪一户?谁打的?”
“不晓得,从工地上回来,正走哩,砖头飞来了。”
连续几天都没查到肇事者。躺在卫生院病床上的曹光明头缠绷带,像一名刚刚从火线抢救下来的英雄。“任镇长,都是邻里乡亲的,查出来,脸上过不去,还是别查了。为了让群众都喝上自来水,我流点血,不要紧。”
话分明是装裱过了,像加了框子的年画。如果负伤是过年,那么年画恰恰就合了时宜,刹那间顺理成章地感动了所有的干部。曹光明不明不白被农户攻击负伤的事迹报到区里,当年就被评为全区优秀水保干部。因祸得福,不但没辞退,破格转正指标反而从天而降。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而昨天似乎有些遥远了。武隆平也回敬了曹光明:“我要说的话,书记都说了,你那边需要镇上支持的,尽管发话。”
在曹光明眼里,任开塬和武隆平当然是不一样的。不光是自己的命运在任开塬手里有了转机。任开塬是土生土长的秦岭镇任家大庄人,地地道道的秦岭通,大半辈子过来,都快退休了,死了也得进任家大庄的祖坟。任家大庄在清道光年间出了个进士任其昌,天水人尊之为任山长。任山长在天水、陇南书院主讲三十年,被誉为陇南文宗,门下英才辈出,有名者如清光绪时内阁学士、工部侍郎刘永亨、礼部主事丁秉乾、回族名翰林哈锐、刑部主事杨润身等人。任公一生著有《敦素堂诗文集》、《秦州新志》等多部。一生痴情教育,忧国忧民,曾有《自挽诗》云:“飞雨流云过此生,有情何似总无情。可怜耿耿胸中血,埋血青山作五兵。”这首诗,任开塬亲自执笔书写成中堂,就挂在他的办公室里。也就是说,天水城近代史上的文脉,多与秦岭镇血肉相连。“秦家的柜台,任家的砚台”。秦岭镇的老话了。时代在发展,可为官秦岭镇的任开塬,骨子里明显嵌入了太多的先祖遗风和不合时宜的矜持,毗邻乡镇和他同时期起身的干部多在城里找到了位子,而任开塬居然几十年就没挪过窝。任开塬有时会盯着中堂发呆,一副壮怀激烈的样子。武隆平不同,武隆平属于区上下派的城里干部,妻儿老小都在城里。对武隆平而言,秦岭镇的经济效益就是政绩,政绩就是命运,那是他顺利返城晋升的砝码和通行证。
酒敬到秦连翘身边的时候,曹光明越发显得温和、谦恭、绅士。她轻轻揽着邓莹纤细的腰肢,给邓莹介绍:“这就是咱秦岭镇大名鼎鼎的女能人秦连翘。”
邓莹就说:“百闻不如一见,秦姐真漂亮,我在市委宣传部的对外宣传栏里见过您的照片。天水市优秀农民工代表,慈善家,太不容易了!记得那次就展出了六个人,秦姐是唯一的女性。”
早春的马鞍山寒气逼人,这些天秦连翘本来一直穿银色防寒服的,但今天换上了紫红色的呢子大衣,外搭鹅黄色围巾。既然要见曹光明,她还是希望自己庄重、大方、得体一些。她款款起立,本来想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立即落座,可她还是忍不住打量了新娘子。新娘子长相平平,却有城市姑娘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大红湘绣旗袍加身,外套一件玫瑰红羽绒服,红色的高跟鞋小巧精致。手指白皙,纤细,腕子上有一对锃亮的翡翠镯子。据说是一位市领导的千金,大学本科,在一家事业单位供职。曹光明怎么粘上领导千金的,秦连翘无意探寻,但曹光明追她秦连翘的所有点滴,却让她刻骨铭心。曹光明在秦岭中学读高中时就追她了,当半脱产水保员时仍穷追不舍,可她的心里却总是装着唐根生。其实作为同学,曹光明和唐根生在她眼里实在分不出高下,两人其实都很好的,比如母亲瘫痪在炕上那阵,两人隔三差五会来看看,帮母亲翻翻身子,喂喂糖水啥的。父亲秦宗懿曾有意无意地说过:“光明这娃心眼儿活泛,说不定将来干大事哩。”话里分明是有话的,她装作没听见。也许正是这个所谓的心眼儿吧,反而让她有了莫名的距离感。
够众星捧月了,够鹤立鸡群了,够光芒四射了。可曹光明越是一本正经,秦连翘反而觉得这样的一本正经里是有挑衅、有攻击性、有报复意味的,连额头上那块明显的疤痕也弥散着炫耀的光芒。就一个年假,她本来早就把赶往南京的飞机票都订好了,可曹光明却在微信中一再强调:“哥哥的婚礼,你不来行吗?”她的回复足足迟疑了半个小时。参加还是不参加?设问和答案同样显得陡峭难攀。她最终选择了退票。记得她当时做出很高兴的口气:“你告诉我酒店就行了,曹局长的婚礼,我能不参加嘛。”
“看看看,啥曹局长啊,你又在埋汰我。”
“咱实事求是嘛,几年功夫,转干,进城,提拔,咱秦岭镇的大名人哩。”
“咱不是一把手,只是个副的。不提这个了,你能赏光,我会高兴的。”
“婚礼仪式一定在天水大酒店吧。”
“不,在咱秦岭镇,我家老院子。”
“啊?你在城里不是也有楼房吗?”
这样的一问一答让秦连翘追悔莫迭。自己还是过于实诚,具体讲是犯傻。曹光明明火执仗的潜台词她居然就没嗅出味道来,人家这是带市领导的千金衣锦还乡呢。“你一定来!这是我和莹莹共同请你。”把邓莹叫成莹莹,听着甜腻腻的。分明是故意这么叫的。秦连翘在微信中回复:“嘻嘻,一定的。”打“嘻嘻”两字的时候,脸僵着,像用针线密匝匝地缝了一遍。
诺大的院子里摆了足有十大桌,相互敬酒的乡民带着醉意在几棵尚未绽芽儿的木槿、石榴之间来回晃动。曹光明和邓莹像如沐春风的王子和公主,频频招手,像是带着康桥的云彩。两位新人在秦连翘身边并未停留多久,一如履行了一个简单的程序。酒敬到对桌唐根生那里,曹光明说:“我和莹莹敬老哥了。”
因为秦连翘的原因,两人的关系多年来总是柳暗花明,扑朔迷离,可唐根生故意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满脸的笑全鞠起来。“祝福二位新人啊!”
“祝老哥,不,祝唐老板的采石厂,今年再度开门红。”曹光明握了唐根生的手。这是领导才有的做派,老兄老弟哪有这样握手的。但这种不明不白的握手,立马就显出身份的天壤之别:一个是领导,一个是采石头的。
“那是那是,我那破摊子,经不起上边的吓唬,什么封山育林啊,什么退耕还林啊,什么环保生态啊,全仰仗老弟高抬贵手了。”
秦连翘理解唐根生,只是觉得他那种大尺度的殷切,实在把戏路走得太满。晚上回到家里,唐根生也像影子一样跟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包新买的药用白纱、紫药水、药膏和垫布。这些活儿,当年曹光明也做过,调进城后便戛然而止了。对唐根生,秦连翘总是十万个放心。很多事情他总能想在前面,而且无微不至。母亲卧炕太久,浑身上下压出了大片大片的褥疮。两人和往常一样给母亲翻了身,擦洗了伤口,换了药膏。洗手那阵,父亲叹口气:“根生,又麻烦你了。”
“伯父,您又见外了。”
弟弟秦当归要给唐根生沏茶,秦宗懿吼了一句:“沏完了滚,去镇上看秦腔戏去,说不定能缠上个女娃啥的。都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了,把自个儿的心操好。”
“这年头,你以为天底下的女娃都稀罕咱秦岭镇啊。”秦当归怼了父亲一句,转身就走。
一楼除了客厅,还有父母的卧室,另有两大间是堆放连翘果的仓库。客厅主墙上悬挂着任其昌咸丰年间亲手书写的一幅颜体中堂,据说是当年任其昌送给老秦家的,算是留在秦岭镇的唯一真迹。任开塬办公室的那幅再鲜亮,却与任山长的真迹无法相提并论。前几年有人愿出二十万元收购,父亲当场怼了回去:“秦岭镇如果连这点文脉都保不住,咱还能保住啥?”仓库里的连翘果是去年秋上采摘的,那是父亲的命根子。秦连翘和弟弟秦当归的卧室在二楼,一人一间。秦连翘的这间屋子铝合金门窗,双层通透玻璃,实木地板,印尼产椰棕床垫,真皮棕色沙发,灯芯绒窗帘,墙上挂着从南京带来的风景油画。梳妆台是雕漆的,古色古香。只有过年才住那么十几天。而最温馨的时刻,莫过于和唐根生一年、几年才有的一次幽会。
沙发上,唐根生轻轻搂了秦连翘。“今儿这婚礼,狗日的曹光明把咱耍了。”
秦连翘的眼睑突然有些潮湿,她不愿让唐根生看到她的眼泪,也不想再回应这个话题,只是把唇递了过去。唐根生一把掰过她的身子,一口就把她的小嘴叼住了。秦连翘却哽咽起来。
“还是那句话,你别走了,结婚吧,跟我办采石厂,如今五色石的销路一直看涨,可咱山里留不住人,我连个知根知底的帮工都不好找……你晓得,我的公司叫秦唐建材实业有限公司,厂子叫秦唐采石厂,秦连翘的秦,唐根生的唐。”
“我懂,可我还是那句话,等一等,我想在外摸索几年再回来,然后把咱秦岭镇的连翘产业发展起来,打造田园综合体。”
“你是不是被市里一捧,觉得不崇高一些就下不来台了?”
“我不懂什么崇高,可我懂得为你和我争口气。爸爸打造的连翘园,对我是有启发的。”
“不是给你泼凉水,伯父的连翘园算是小本经营,一年的总产值,还不如咱采石厂的一个小零头。”
“根生哥,你如今有了点钱,越来越不像过去的你了。”
“那是你太固执了。”
“要说我固执,只是在固执地等你。”
“要说真等我,那就别走了。年龄不饶人,咱俩,都奔三十了。”
秦连翘使劲推开了他。唐根生“呼”地起身,扭头便走。秦连翘强忍泪水,迟疑了一下,匆匆裹了围巾,赶紧追下楼。狂风卷起遍地的积雪,弥漫了唐根生颠簸的背影。秦连翘带着哭腔喊:“根生哥——。”
唐根生头也没回,径直朝家走,一进院门,就“哐”地一声把门关了。门口,只剩下唐根生银白色的小车。秦连翘怔怔地呆了半晌,一时竟挪不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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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钩。白天那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销声匿迹,所有的车辆像蒸发了似的。家家户户门口的大红灯笼像黑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孤身一人的秦连翘。又一次要离开秦岭镇了,每次离别,她似乎带走的唯有伤感和绝望。她突然觉得,在这样的夜里,她像秦岭镇众多孤鬼中的其中一只。只不过,只有她一个人此刻站在这样的夜里。
当年的家破败成啥样子,至今不堪回首。一家四口人,挤三间土坯房。母亲卧炕那阵她正读高中,三天两头往家跑,学习一落千丈,连大学的门边儿都没摸着。弟弟的学习也算可以,可土地却不养人了,种地必然赔钱,就都赤裸裸地荒废着,任杂草疯子一样瞎长。每年的学费都得东挪西借,弟弟索性扔了书包,嚷嚷着要下山打工。“连翘,还是你走吧!让当归回来。女娃好办,去发达地方嫁了就算赢了,千万别再回秦岭镇。回来,你这辈子就输了。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当归是男娃,他想飞也飞不了。”父亲的意思是想和当归一起在承包地里种连翘。“秦岭镇是种连翘的宝地,祖上就是靠经营连翘发达起来的,我就不信,这世道会把人饿死。”
她走时,带走了唐根生的妹妹唐根芳。当时唐根生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带走妹妹,我放心!”
秦岭这地方也是怪了,山高路远,高寒阴湿,长庄稼像咽气似的,可是各种中药材应有尽有,最数野生连翘长得欢势。据父亲讲,先祖本四川籍,世代以经销中药材为业,张献忠踞四川那阵,先祖流落天水,后来看上了秦岭镇满山满洼的野生连翘,于是扎根安居重整门风,主营连翘生意,家道日渐复苏兴隆。民国时秦岭镇半条街的客栈、磨坊、杂货店都是老秦家的。为了支持任山长坐镇陇南书院传道授业解惑,秦家每年都要资助贫寒学子数十人。人民公社早期,秦岭镇尚属天水地区的连翘基地,可后来……据父亲讲,最让人痛心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阵,当时的地区革委会领来一拨又一波从上海、广州、南京等大城市来的青年开荒队,浩浩荡荡开荒造田,掘地三尺,砍乔木,挖灌木,铲草皮,大片的田是造出来了,土地却伤了元气,撒籽入土,连个屁都冒不出来。三十多年过去,野生连翘这才一点一点又露了头,却像重返家园的难民,不见早先的那种生猛劲儿。可遗传在父亲骨子里的中药材情结始终在着,从给兄妹二人取的名字就看出来了:秦连翘,秦当归。如果再生一大窝,还不得有秦甘草?秦柴胡?秦枸杞?父亲初中毕业,平时读的书多与药材有关,《本草纲目》、《中药材大纲》、《药材管护》啥的,父亲曾感慨:“当年,你爷爷手里的书足可以堆到房梁,还有任山长送咱老秦家的几十幅字画,可惜大都被南方来的那帮疯子们搜出来给烧了。唯一剩下的这幅,是你爷爷砌到土坯墙里才保存下来的。当年,烧了的,还有不少先辈们经销药材的账目。当年的红火营生,也不晓得在你们这辈能不能回来。”
一句话,听得姐弟二人面面相觑。父亲心里是有结的,这个结实在太大了。说穿了,他骨子里还在冒烟哩,那股烟,就是“秦家的柜台”。
每到秋上,大家就跟着父亲进山采摘连翘果,然后用毛驴驮了,赶百十里路到天水的中药材收购站。父亲年轻时左臂落下残疾,使不上劲儿。父亲从不提臂残的原因,秦连翘从村里人的口中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传说。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当年身为村主任的父亲年年都要组织村民欢迎开荒队伍浩浩荡荡而来,欢送队伍浩浩荡荡而去。有一年在欢送开荒队伍的大会结束后,有位南方口音的开荒模范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说:“同志,请放心,我们还会回来的。”父亲说:“同志,你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当然说真话。”“那好,我送你一张纸条。”
据说纸条上写的是:你们,千万别再来了。
开荒模范脸色大变,立即把纸条上缴给了工作组,父亲当天就被工作组抓起来。转眼之间,父亲由村干部变成了被专政的对象。开荒模范打人非常狠,分明用的是开荒的力气,边打边呵斥:“你这个阶级敌人,隐藏得太深了。”打完了,又鼓动村里的几个积极分子接着打,其中就有邻居张锁田。父亲的一条胳膊就是那时被打残的。
秦连翘向父亲求证,父亲却说:“你咋相信那些传言哩?胳膊,是早先放羊时跑狼,把我追到沟里,摔的。”
“那……咋传得有眉有眼哩,说是打你的还有张锁田伯伯。”
“传言就是传言,传说织女下凡嫁给了牛郎,这个你也信?如果真有那好事,咱秦岭镇还会有那么多的光棍?记住了,一辈人干一辈人的事儿,家风可以传,世仇是不能传的,那会把几代人都压死。”
秦连翘打工的第四个年头,有次回家,发现父亲以就地移栽的方式,建起了自己的连翘园,除了前坡的几亩承包地,他居然把毗邻五十亩无人耕种的闲置土地流转到了自己名下,并和几家土地主人签订了流转合同。土地流转是需要资金的。她这才明白,父亲把自己每年寄来的辛苦钱,一没吃二没穿,全投到了他的连翘园。邻居张锁田老汉告诉秦连翘:“你爸真有能耐,把我家的几亩荒地以每年每亩五十元的价格流转去了。我也高兴,反正荒着也是荒着,一年能分给我几百元,值!”
秦连翘偷偷抹了眼泪。父亲起早贪黑,抛过成本,其实也赚不了多少,光母亲的药钱,就是个填不满的大窟窿。可父亲的连翘园尽管只有五十亩,却是实实在在的,摸得着看得见,可它到底能做多大?在她南京的办公桌上,雷打不动搁着一个玻璃瓶,里面盛满了连翘果,是唐根生寄来的,当时唐根生在附信中说:亲爱的,你可以天天看到家乡的连翘啦。
职务在调整,办公室在变换,可不变的是那个玻璃瓶,它那么普通,却又是那么透亮。挤在里面的一个个连翘果,分明就是一只只眼睛,像父亲的眼睛,唐根生的眼睛,弟弟的眼睛,全村人的眼睛,归根到底,像秦岭镇的眼睛。是秦岭镇在看她,她在看秦岭镇。这么看来看去,就有一种难以喻说的悲壮压得她无处可逃。此刻,秦连翘很想再去父亲的连翘园看看,但夜色下的积雪阻隔了她,她只好收了脚。连翘只有上规模、上档次,才能有大发展,大效益。假如,假如父亲的连翘园不是几十亩,而是上万亩、十几万亩呢?像发达地区的农村那样以主导产业为龙头,搞田园一体化呢?这样的想法放过去,她死活也不会想,但在外打拼的这些年,这样的想法却愈发强烈。李甘甫,他能帮上我吗?李甘甫是她供职的南京健泰医药有限责任公司的董事长,拥有十几亿资产。
也许,这一切都是幻想吧。而眼前,是夜幕下实实在在的秦岭镇。
秦岭山脉绵延好几个省,可叫秦岭镇的地方却只有一个,秦岭镇对面的庙山,是稀世国宝秦公簋出土的地方,与秦始皇的老祖宗先秦十二公的坟茔所在地大堡子山毗邻,秦岭镇这一带由此被学界认定为秦源故土,可如今的秦岭镇,还是我秦连翘的故乡吗?都说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分水岭,可如今却实实在在把秦连翘的心给分解到了一南一北。在公司,自己好歹也算是中层管理者中的佼佼者,可在秦岭镇,我秦连翘到底败给了谁呢?难道仅仅是他曹光明?
前面就是分水阁。月光下的分水阁和砚台山融为一体,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说是分水阁,其实是秦岭镇古老的龙王庙。龙王庙建于清乾隆五年,老古董了。龙王庙村村都有,可分水阁却是秦岭镇独一无二的,这是整个秦岭镇、整个天水引以为豪的神奇所在。说是当年饱受干旱、贫穷之苦的秦岭人修建龙王庙时,老秦家捐献米粮一百石,老任家包揽了雕廊画柱题匾撰文诸等文活儿。地基和樑架刚刚起好,突然平底卷起一阵狂风,一时遮天蔽日,大雨倾盆,吓得工匠们赶紧钻进窑洞躲避。一会儿风停了,雨驻了,奇迹出现了,立好的马鞍型樑架居然向后移动了两三丈远,可铆钉无一散落,樑架无一丝损伤。奇了!这不是龙王显灵是啥?于是索性按照龙王的旨意重新开工。庙建好后,更大的奇迹源自一场落雨:雨水落到脊顶,前檐的水会向盘龙山脚下流去,向北流入耤河,再汇入渭河,而后檐的水从左家巷道朝南折东,过当年的三国古战场木门道进入西汉水,再汇入嘉陵江。乖乖!天下人谁不晓得渭河是黄河的支流,嘉陵江是长江的支流。也就是说,一檐之水,分道扬镳,巧分江河。天上来水,由此分属长江黄河,东流大海不复归。说是不复归,其实是途径一番历练,又在大海那里成一家了。
祖祖辈辈的秦岭人宁可叫它分水阁而不叫龙王庙。每年农历四月举办庙会,锣鼓喧天,紫香缭绕,香蜡高照。她每年回家,都要和唐根生在这里磕头的。秦岭镇有多少男女在这里磕过头,谁数得清呢?你打工我打工,分头出走千万里,期盼花好月圆时。秦连翘和唐根生第一次磕头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是她打工的开始。先是唐根生发话:“我唐根生发誓照顾好老秦家,等待秦连翘回来。”
“我秦连翘发誓不往外地嫁,要嫁就嫁回来,嫁给唐根生。”
“分水阁前把誓发。”
“水分南北海当家。”
早些年很少有这样发誓的,如今这样的誓非常像个誓了。这些年,包括秦岭镇在内的四乡八邻外出打工的大姑娘,几乎没有一个回来的。谁还愿回来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岭镇的山高,却不是日子里的那种高,外地的水低,却不是日子里的那种低。秦岭镇的姑娘们一拨又一拨黄鹤一去不复返,这是秦岭镇有史以来罕有的怪事儿。如今秦岭镇的光棍比驴还多,你即便长成秦腔戏《游龟山》里田玉川的英武模样,你即便辛辛苦苦打工挣来二十万的彩礼,也休想娶来一个脸上长了痘、身上生了疮的胡凤莲,别说长痘生疮了,连大麻子、罗圈腿的寡妇也不会多瞅你一眼,谁让你是打工仔呢?谁让你生活在秦岭镇呢?有本事在天水市买套房,我就嫁,不为别的,为日子,为娃儿将来上学,为看病,为父母不再“空巢”。啥叫为?就村小教师教过的那个为:“为,为,为人民服务的为,为啊为……就是那个为。”
轻轻的,有什么东西从她腰部环绕过来。她只是激灵了一瞬,紧张便烟消云散。她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和温存。她缓缓转身,对着唐根生。
“我从门缝里,看你好久了。天冷,回去吧!如今村里人少了,野物又多了,一个人溜达,危险着哩。”
似乎是暖心的话儿,但这次回南京,唐根生破例没有开车送她。秦连翘孤身一人搭乘长途汽车去的天水机场。平时在旋梯上,她是要挥一挥手的。她的右臂都下意识地抬起来了,又悄悄放下了。
天水到南京的航班,大约两个半小时。那边,李甘甫早已在出站口等她。李甘甫前往飞机场、火车站接送她,至少坚持两三年了吧。这是秦连翘特有的待遇。秦连翘多次表示谢绝,可李甘甫说:“不为别的,你在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尊重你的方式,只有服务。”在李甘甫面前,她的泪水第一次夺眶而出。李甘甫说:“终于把你盼来了,怎么?遇到伤心事儿了?”
“没有,这些天在老家,一时适应不了气候,眼睛受不了。”
李甘甫立即叮嘱秘书:“快去医务室,买几支眼药水来。”
“没事儿,我没那么矫情吧。”
“那,难道是我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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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石供不应求,唐根生的采石厂需要扩大生产。平时机器设备连轴转,几十个工人三班倒,可这一过年,企业停了足足有二十多天。公司注册在天水市,包了一个宾馆的三间客房。
产品和市场就是这么奇怪,早些年这些破石头名不见经传,野狗野羊在上边拉屎都嫌硌爪子。几年前盗墓贼在虎皮沟炸古墓,意外发现炸裂的石头不仅坚而不脆,硬而不滑,而且截面内层自然纹理有黑、绿、蓝、黄、白诸种。一经切割雕凿,无论丈许还是方寸,均会显现各种图案,如珍禽异兽,如花草树木,如行云流水。“我的天!这不是咱天水有名的五色石吗?当年女娲娘娘用五色石补过天哩。”天水是传说中的羲皇故里,羲皇就是三皇之首伏羲爷,女娲就是伏羲爷的亲妹妹。其实早些年天水的许多深山老林里都蕴藏着这种石头,一经发现,往往几年功夫就会被采掘一空,成为美化园林的优品,布置厅堂的宝贝。谁也没有想到五色石会在秦岭镇意外现身。需求决定市场,各路商家一拥而上,大小设备浩浩荡荡开进了虎皮沟。
对于乱采滥挖,政府历来是严厉禁止的,可这里是荒山野岭,是名不见经传的虎皮沟,反正先下手者为强。政府还没醒过盹儿来,虎皮沟已经折腾地底朝天了。很多事情往往这样,一旦折腾起来,谁也不好站出来收场。环保局副局长曹光明是这样吹风的:“一条破沟,能给秦岭镇做点贡献,也是值了的。”
车流滚滚,人喊马嘶,机器轰鸣。各种帐篷、板房沿沟搭建,小卖部、按摩房、饭店应有尽有。几十个采石厂像一张张血盆大口,沿沟向南北两山的荒地延伸。大地千疮百孔,裸露着残破而悲怆的面容。唐根生醒过盹儿来的时候,人家已经开采了至少两年,再插手已经晚了,他灵机一动,盯上了自己的承包地。他家的承包地靠近沟口,掘地三尺,必然有五色石。一试,果然。他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第一桶金就很可观,一年净赚二十万,第二年就赚了八十万。车有了,房子也翻新了,再干两三年,就可以在天水城的黄金地段买一幢别墅了。
采石场对秦连翘来说,无疑于面对一只苍蝇,她不仅不得不面对,而且得咽下去。咽不到肚子里,就硌在嗓子里。她没有能力阻挡所有的采石人,就没理由阻挡唐根生。她不但阻挡不了,唐根生反过来劝她了:“你说的发展连翘业,遥遥无期,可眼下的五色石不光是现成的,而且让咱发起来了。你,到底回不回?”
“哥,我的想法,你懂的。”
“我懂,我会……等你的。”
那天,唐根生送给秦连翘一个精致的小礼盒,轻轻打开,原来是一颗鹅卵大小的五色石,色彩绚丽,花纹别致。“带走它吧,我请技术人员精心打磨的。”
“有你送我的连翘果,就够了,知道吗?就在我办公桌上放着,天天看,天天看呢。”
“五色石,你不想要吗?”
劝不回秦连翘,劝回自己的妹妹算是可以吧,可电话打过去,唐根芳却说:“哥,我在外边习惯了,再让我回秦岭镇,受不了。”
在妹妹的事儿上,他不能理解的反而是秦连翘。两人一起去的南京搞按摩,后来秦连翘跨界进公司当了白领,而妹妹仍然在按摩房里当按摩女。有一年秦连翘回乡,他曾委婉地动员过秦连翘:“你能跨界进公司,为啥不带上根芳呢?有啥不方便吗?”
秦连翘当时居然窘得无言以对,好半晌才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可我……”
“算了,吞吞吐吐的,别说了。”
后来有一股风吹进了他的耳朵,是关于妹妹的。妹妹和秦连翘走的不是一个路数。妹妹除了按摩,连白花花的身子也搭上了,说穿了就是“三陪”。这股风吹得他耳朵有些生疼。平时和妹妹通话、发微信,除了彼此的问候,他从不敢提妹妹的业务,说得最多的话只有两个字:珍重。
可怎么才算真正的珍重呢?曾经有那么几次,他劝妹妹尽快在那边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嫁了,妹妹却表示,嫁出去容易可嫁什么样的人却难上加难,后来他催急了,妹妹也急了,吼:“我都这样了,嫁什么嫁,嫁给有心的,亏了人家;嫁给没心的,亏了我。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谁让秦岭镇容不下你的妹妹呢?”
他赶紧回头劝爸妈:“根芳的事儿,你们电话中千万别干涉她,姑娘大了,自己会上心的。”
父亲说:“咱对你妹妹,比对你还放心,你妹妹说了,她工作轻松,服务业,投资少成本低,一月上万元哩。”
“嗯嗯……嗯,那是那是。”唐根生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小时候,他是妹妹最可靠、最踏实、最信服的保护伞,去四邻八乡窜亲戚、赶露天电影场子,他都紧紧攥着妹妹的手,生怕美丽的妹妹摔了、磕了、绊了、被痞子欺负了,谁都知道唐根芳有个惹不起的哥哥唐根生,可如今……他把茫然的目光投向镇子东头高大牌坊上的“秦岭镇”三个大字,居然冷冷地笑了。牌坊是这些年村民集资修建的,有一种虚张声势的宏伟和光鲜。牌坊不是秦岭镇人的手笔,是请城里的专家设计建造的。据说早先的牌坊是老任家主持修建的,后来在热烈的掌声和豪壮的口号中被开荒队夷为平地。如今的秦岭镇,还能剩些啥呢?难道是老秦家的那片连翘园吗?妹妹还是妹妹,她还是我过去的妹妹吗?
那天开车下山前,他本来买了营养品想去看望秦宗懿的,车到秦连翘家门口,他扫了一眼这幢他太熟悉的院落,居然鬼使神差地没有停车。算了,走吧。时间就是效益,公司有大量事情需要处理。他给秘书兼助手刘雅雅打了一个电话:“在公司等我,咱开个会。”
刘雅雅那边说:“你懂的,一直在等您呢。”
这算什么话?可这样的话刘雅雅说过不止一次了。刘雅雅原来是一家宾馆的领班,大学毕业,精明能干,见过大世面,人也长得不错,是唐根生在一次酒会中挖来的管理型人才,她一来,果然出手不凡,很快支撑起了公司的半壁河山。刘雅雅多次告诉他,她看准的,就是敢于闯市场的人。唐根生,有文化有视野有眼光,她服。
他给秦宗懿发了微信:“伯父,今天采石厂那边太忙,我改天来看您和伯母。”
秦宗懿那头回信:“你忙去吧。忙,是好事儿。”
进了城,他没直接去公司,直奔曹光明家。到了楼下,他悄悄把两万元塞进礼品盒里,这才匆匆上楼。还没到门口,门却自己开了,曹光明送两位客人出来。客人是采石场另一家厂子的老板和销售经理,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唐根生赶紧在楼道里躲了起来。他捏捏礼品袋,暗自思忖:我这两万元,这狗日的曹光明能看上吗?
曹光明进屋后,唐根生这才摁响了门铃。“我这是来看望曹局长哩。”
“唐老板,你叫我光明好不好?咱一乡人,又是同学,你这是欺负我啊。”
“局长就是局长,咱再叫你的名字,就是礼上不通了。”唐根生“嘿嘿嘿”地笑着,“你叫我老板,我才真的受不了。我这采石头的老板,成天提心吊胆,做贼一样,和投机没啥区别,永远是草根。”
“话可不能这么讲,老板就是老板,经济发展还得靠你们哩。”
邓莹一旁乐了:“你俩这哥们弟兄,一个局长,一个老板,压根就不像是实实在在的话,分明就是外交辞令。”
曹光明“哈哈哈”地乐了:“主要是根生当老板了,生分了。我这一个月才多少钱?你晓得根生一个月多少钱?”
唐根生说:“咱那点破钱,还不是局长你在支持。”
邓莹又插了嘴:“都说当年秦家的柜台、任家的砚台哩,你哥俩好好干,说不定就改写秦岭镇的历史了,变成曹家的官场、唐家的市场也未可知。”话像是开玩笑,却让唐根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来这个女人对他俩那点小九九不明就里,再多嘴双方更下不来台。于是提醒曹光明:“我知道曹局长啥都见过,这点破营养品,只是个小意思,我走了,你可以打开尝尝。”
看着唐根生一步步走下楼梯的背影,曹光明只是站在门口挥了挥手。唐根生仿佛在他的脚下消失了,而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却在曹光明胸中升腾起来。他回转身,一把把邓莹掀到床上。“快!脱。”
“你迟不来晚不来,今儿咋来得这么快。”
曹光明已经脱光了身子。这不是曹光明平时上床的做派。平时和邓莹在床上办事,他事先总要和风细雨一番,直至把邓莹调教成岩浆喷发的活火山,自己反而欲擒故纵,蜻蜓点水,馋得邓莹欲罢不能,呀呀叫唤,像呼唤全城所有的消防车似的。看着这个市长的千金嗷嗷待哺、花谢花飞的模样,曹光明这才剑走龙蛇,乘风破浪,驶向理想的彼岸。而这次却是删繁就简,披荆斩棘,霸王硬上弓,三下五除二,单刀直入,排山倒海。邓莹痛得直叫:“呜——呜——呜,亲爱的你疯啦!”
多少年了,他心里始终搁着秦连翘,重重地搁着,轻轻地搁着,像夹在胳肢窝里的鸡蛋,怕掉了,怕碎了,简直就要孵出小鸡了。多少年了,他和唐根生轮番到秦宗懿家去,像两个俯首称臣的亲儿子,可秦连翘最终还是躺进了唐根生的怀里。相比之下,当年追邓莹容易得像是喝了一口白开水。与邓莹的一切都是从她父亲开始的。刚破格调进秦州区环保局那阵,有次分管环保的邓副市长带领有关部门的头头们现场检查秦州区退耕还林和环境保护的规划情况。检查团站在高高的马鞍山上,视野里是大片大片荒芜的承包地。先是一把手区长汇报,再是一把手局长汇报,最后由他这个被誉为“山里通”的工作人员汇报具体情况。那天他的汇报深入浅出有的放矢,既体现了上级精神,同时恰到好处地捎带了个人观点和见解。半个小时下来,邓副市长当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心里底子清,情况明,思路好。不错!不错!有前途啊!我当年,就是从基层一点点上来的。”
领导这样肯定一位基层干部,无论有意无意,都会让基层组织部门领导的脑子无法消停,曹光明顺理成章成了重点考察对象。当年曹光明拜的第一个年,就是迈过局长、区长直奔邓副市长家。第一次见到长相平平的邓莹,他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可一想到遥遥无期的秦连翘,另一种感觉反而斜逸旁出了,说不好这是什么感觉,反正他认准了,拥有了邓莹,一切,就皆有可能。
倒是邓莹时不时主动和他套近乎:“知道吗?我爸一直夸你哩,说是从你身上,能看到他年轻时的样子。”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信息,邓莹这是分明把她想说的话,借她父亲之口表达了。看似委婉,但曹光明却听出了这个姑娘或多或少的清浅。
“我和邓市长无法比的,邓市长当年从农村一步步干上来,吃的苦比咱多。”
这样的话让邓莹非常满意,既表明了谦逊的低姿态,又把她父亲抬得高高在上。就这样相互黏上了。曹光明和市长千金进入恋爱季节的第一个果实,不是走向婚姻的殿堂,而是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副局长的交椅。在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里,他非常清醒地没有张扬这件事,但各种真真假假的祝贺已经替他张扬了好几天。秦连翘的微信是这样的:“真替你高兴,你是咱秦岭镇的光荣,我为你感到自豪。”
他的回复是:“惭愧,只是赶上了机遇,而已吧。”
离开微信群,秦连翘给她发了私信:“听说你有称心的女朋友了,我真诚地向你表示祝贺!”
他的内心被深深地刺了一下,他这样回复:“女方叫邓莹,我非常满意。”他不忘补充一句:“也祝福你和根生,你俩真是矢志不渝,矢志不渝啊!”
看似漫不经心,却明明有杀伤力的。曹光明早就看出来了,唐根生要采石,秦连翘要发展连翘业,他俩显然尿的不是同一个壶。他见过秦连翘给区里递交的关于秦岭镇以发展连翘业为龙头打造田园综合体的报告,远景可观,蓝图美好,但谈何容易?田园综合体讲生态,采石说穿了就是破坏,但采石产业却是秦岭镇的支柱产业,两个产业完全是水火不容的对头戏,而今真正会看戏的人,只有他曹光明。
邓莹仍然在他的身子底下叫唤,不是渐入佳境的呻吟,而是痛苦的悲鸣。他不管不顾,开始了重力加速度。“秦连翘,我把你个……”这是他牙缝里挤出来的诅咒,他只让自己听见,就够了。
他当然要支持唐根生这个冤家的。那天市里来了文件,要求各区县环保部门加大对荒山乱挖滥采的督查、整改力度。他立即在第一时间给唐根生通风报信。唐根生立即暂停了施工。结果,那些蒙在鼓里继续施工的企业,统统被罚了款。
最不想把电话打给唐根生,但他偏偏打给了唐根生。
曹光明的那个电话,好歹让唐根生躲过了一劫。其实那天从曹光明家出来后,他预测的第一个电话或微信并不是关于督查整改的通知,而是曹光明发现礼盒中塞了两万元后对他的反应,比如曹光明也许会责备他,老乡之间同学之间何必如此什么的,甚而提出赶紧回来把钱拿走什么的。可曹光明和他预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让唐根生反而清醒了许多,这个狗日的,会拿必然会送,我唐根生明白你为什么爬得这么快了。
反过来讲,拜倒在曹光明这狗日的脚下,他始终感到憋气。拜谁也不该拜曹光明啊!可这狗日的偏偏就在那把椅子上。有个想法突然冒出来,把公司从天水市转移到秦岭镇,只在城里保留个办事处。公司在城里有啥好?无非是交通方便,办事通灵,如今山里山外沥青公路四通八达,百十里路上只是一踩油门的事儿。公司在城里,只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可是,一旦把公司注册在秦岭镇,那就是秦岭镇山头的一朵云彩。
他原以为刘雅雅不会同意,可刘雅雅却表示赞赏:“早就应该注册在秦岭镇了。”
“我倒想听听,为啥?”
“争口气。”
唐根生心头一热,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他伸手拍拍刘雅雅的肩膀。这轻轻一拍,应该代表一种语言的,充其量算是对刘雅雅的另一种肯定吧,是否有其他的什么,连唐根生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用肢体的形式迎合他。
可他伸出的手却没有能够收回来,被刘雅雅轻轻拽住了。像不经意间甩出的鱼竿,太意外地被一条大鲤鱼吞上钩子了。刘雅雅一下扑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根生,你心里,还有那个秦连翘吗?”
唐根生鬼使神差地拥住了她的身体。刘雅雅乌黑锃亮的秀发就在他的下巴底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他感觉到了她的柔软,她的浑圆,她的心跳。他猛地推开了她,大吼:“有——我心里有秦连翘。”
刘雅雅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晌,嗫喏一声:“对不起。”
唐根生仿佛刚刚回过神来。“道歉的话,得我说。”唐根生说,“雅雅,在我心中,你其实是最棒的。”这话连他自己也吓了一条,这分明是给秦连翘说过的话,如今,咋就用到刘雅雅身上了。
4
在李甘甫眼里,秦连翘像是个解不开的谜。
一个大男人三十二岁,这是什么年龄?至少是等不起爱情的年龄。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在乱花迷眼、香风扑面的花丛里,竟是秦连翘这个来自大西北的山妹子出乎意料地闯入了他的心房。自己从大学毕业到父亲的健泰医药有限责任公司摸爬滚打,从接管公司到发展壮大,他整整拼掉了近十年的时光,也许是父亲坎坷的人生经历给了他启蒙和熏陶,也许是市场的波谲云诡和人事的波澜无常,让他面对情感时,反而有些如履薄冰。他自定一条戒律,绝对不能和自己的下属滑入感情的同一条河流,即便是没有归宿的恋情,也绝对不可以。商场既是无情的,同时又是多情的。他也曾谈过大学的女同学,谈过一家事业单位的女研究员,谈过一位女演员,但有一种东西总是找不到,具体什么东西,他说不清楚。每一次的放手和转身,总让他焦头烂额,疲惫不堪。有话可以好好说,却总是无法好好散。他非常清醒,这与他引人注目的地位和身份有关。
秦连翘在公司中层管理岗位已经工作了六年,目前任市场调研开发部业务经理,这六年完全颠覆了李甘甫自定的戒律,他慢慢发现,秦连翘就像一朵山花儿,不!是大山中的那种盛开的连翘花儿。她与雍容华贵的牡丹不一样,与曼妙高雅的水仙不一样,她就是她,她就是一株连翘花儿。也是奇了,作为医药企业,很多药品的合成配方离不开连翘,可公司,如今却离不开秦连翘这个女子,离不开的,还有自己温热的目光和心的追随。
可有次李甘甫约秦连翘到酒吧,秦连翘却主动谈起了唐根生:“他其实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我一旦离开他,他就完了,而我的心,也会没有着落。”
“用不了几年,完全可以把父母和弟弟都接过来的。”李甘甫并没有迎合秦连翘与唐根生关系的话题,他在引导她的未来。可不是嘛,千千万万在发达地区打工的白领,最终都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在异乡赢得婚姻,从而彻底摆脱过去,让日子和人生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我的想法你是知道的,想把秦岭镇的连翘业做强做大。这话似乎有些虚妄,让你见笑了。”
李甘甫给秦连翘敬了酒:“连翘,我敬重你。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敬重这两个字,我还是第一次说给一个女性。”
秦连翘也回敬了。“我也敬重你,在外闯荡这么多年,你是我为数不多值得信任的实业家。”
李甘甫每次看到秦连翘办公桌上盛满连翘果的玻璃瓶,仿佛有山呼海啸扑面而来,让他望而却步,一片茫然。
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喜欢上这个女子,李甘甫一时梳理不出那个扑朔迷离的开始,但第一次的见面,却永远记得。当时他刚刚接过了父亲的公司,市场迅速拓展,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那天他照例去一家养生保健馆做按摩保健,按摩师代号8号。当时的8号按摩师大概只有二十多岁,按摩的手法却娴熟老道,精准自如,对按摩用的各种中药配方了如指掌,什么关节用什么药,什么穴位不能用什么药,什么类型的皮肤需要用什么样的综合药,什么类型的皮肤不能用什么样的综合药,她不光如数家珍,而且使用得恰到好处。8号对中药的了解,连他这个医药的经营者也自叹不如。一番按摩,很快缓解了他一天的疲惫。临走,他额外塞给了她两百元的小费,她却谢绝了:“只要先生满意,我就知足了,您挣钱一定不易,不能要您的小费。”
不记得去过多家的养生保健馆,也不记得经受过多次按摩,更不记得多少按摩师收了他的小费,可在8号按摩师这里,却并不领情。记得早前有那么一次,给他按摩的是12号按摩师。12号按摩师就不一样了,按摩过程中满嘴都是荤荤素素的段子,还时不时故意蹭蹭你。按摩结束后,她主动提出:“大哥,如果再给六百元小费,还可以给大哥吹个箫的。”李甘甫当时就笑了。“不用了,还是谢谢你吧!”
后来他去按摩,直接向吧台点了8号。
“我想起来了,你这里有个12号,口音和你几乎一模一样。”
“哦,我和12号是一个地方来的。怎么?你欣赏她?”
“啊啊,只是觉得,你和她不一样。也就是说,你和她,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女性。”
“先生这是高抬我了。12号已经被另一家更高档的养生保健馆挖走了。”
8号就是秦连翘,12号便是唐根芳。唐根芳挣的当然比秦连翘要多,这点姐妹俩心知肚明。唐根芳第一次干那事的时候,差点挨了秦连翘的巴掌,可秦连翘的巴掌刚刚举过头顶,唐根芳反而把一张粉粉的脸高高扬起。“姐,你使劲儿往我脸上打,这张脸,我何苦要它哩,打吧!打烂了,我回秦岭镇,嫁个老光棍儿算了。”秦连翘愣了几愣,手,沉沉地垂下了。“我带你出来,后悔了。”“你后悔,但我不后悔。”咋说呢?将来好歹也是姑嫂关系,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后来另一家养生保健馆盯上了唐根芳,唐根芳走后才给秦连翘发了微信:“你是我的好姐姐,可我,不是你的好妹妹。”秦连翘回了微信:“根芳,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眼前的这位先生突然提到12号,让秦连翘略略感到有些意外,但她同时意识到,这位先生决非等闲之辈。
“冒昧问一句,能告诉我您哪里人吗?”
“甘肃天水。”
“好地方,听说那里的女孩子都是白娃娃,从你这里看出来了。”
秦连翘“噗嗤”一声笑了:“先生知识面够广的,咱那里是三皇之首羲皇故里,飞将军李广、《璇玑图》作者苏蕙,武则天身边的名臣上官婉儿,都是咱那里人。”
“哈哈哈哈。”李甘甫乐了。“万万没想到,你一个……啊啊,你这位女士,倒是有难得的人文情怀。”李甘甫中途改了的口,他差点说出了这样的定义:“你一个按摩师”,或者“一个按摩女”。
天水那个地方李甘甫尽管没有去过,但对他而言无疑于如雷贯耳。那是父亲李卫东高中毕业后支边开荒的地方,父亲把整整十年的青春和汗水洒在了那里。想起父亲那一代人,李甘甫至今感到不可思议,据父亲讲,他们当年是怀着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雄心壮志从南京出发登上西去列车的。他们在天水偏远的农村随时安营扎寨,有的在林区砍树伐木,有的在破庙里当小学教员,有的开荒。父亲被编入开荒突击队。当时父亲所在的大山属于高寒阴湿地区,不怎么长庄稼,但却灌木丛生,有沙棘、连翘、枸杞、野生枣、野杏、杜鹃、迎春、沙柳、铺地柏、黄杨什么的,郁郁葱葱,密密麻麻,覆盖了一个又一个山头,每到春夏,满山遍野山花烂漫,蜜飞蝶舞。为了把那里变成高产田,在人定胜天理念的鼓舞下,他们玩命地挖、挖、挖,铲、铲、铲,抛、抛、抛,填、填、填,平、平、平。很多人两三年才探亲一次。在他们的斧头、䦆头和钢钎之下,很多山被斩草除根剃了光头。“我们那代人,空有报国之志,可那是干嘛?是破坏生态,是造孽啊!”父亲告诉他,那段蹉跎岁月不光耗尽了他最宝贵的青春,也耽搁了婚期,乃至于返回南京后才谈婚论嫁,而有李甘甫时,父亲都三十五岁了。这些年,父亲全国各地都走遍了,唯独不敢去天水。在父亲看来,面对那片土地,他心里发虚,无言以对。父亲说:“那个时代,我们还打过农民。”
“为什么?”
“还是……还是不提了吧。”
父亲的内心显然是有痛的,那种痛,人间的任何药品都治不了。记得儿时有次问父亲:“您给我的名字中,为什么取了一个甘字儿。”父亲说:“甘,就是甜的意思。”是否有怀念甘肃的意思,他没好追问。他不敢给父亲心灵的伤口上撒盐。隔代如隔山,李甘甫未必能够理解那一代人,可眼前这个秦连翘,就像那边吹来的一股清风,让他隐隐体味到一种莫可名状的似曾相识,一种无法诠释的熟悉与陌生。
秦连翘得意地昂起头:“没想到吧,你是不是以为咱搞按摩的,光知道关节和穴位?”
“不不……啊啊,你真是与众不同。”李甘甫这才知道,秦连翘利用打工的间隙,早已完成了南京农业大学农业资源与环境专业自学考试的全部科目,两年时间一举拿下了大专文凭。
“没有啥与众不同的,只是觉得您是文化人,我才提到了故乡的人文底蕴。”
“那,再冒昧问一句,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秦连翘。”
“连翘?是中药材里的那个连翘吗?”
“嗯。让你笑话了吧。我爸给我取的,弟弟叫当归。”
“哈哈哈。”
“嘿嘿嘿。”
李甘甫本来想告诉父亲的天水经历,可他打住了。他曾在《小说选刊》上读到一个短篇小说,叫《杀威棒》,作者恰恰是天水籍。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位民办教师以教育的名义,用教鞭狠狠教训知青子弟的故事。民办教师以名正言顺的方式,向城市发泄内心淤积已久的怒火,这种独特的视角完全颠覆了他对知青文学的态度。很多年来,知青生活在知青作家的笔下,多表现的是命运的绑架、理想的迷失、青春的伤痛、生活的苦难什么的,可这位作家却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叩问农民、城市人与土地之间不同的道德姿态和情感向度,追索中国城乡差别带给广大农民的巨大戕害。进入这个时代,一切反思,都重如磐石,深如汪洋。
秦连翘不忘补充:“告诉你,我给任何客人都没有透露过我的名字,更别提弟弟的了。”
“为啥?”
“你让咱放心。”
“谢谢您!我也放心您。”临走,李甘甫郑重其事地给了他名片。
秦连翘乐了。“嘻嘻,老板居然姓李啊!”
“哦,值得大惊小怪?”
“你知道你们李姓人的老祖宗在哪里吗?”
“哈,这问题还真没认真想过,中国姓氏文化源远流长,李姓是大姓,李氏后裔遍及全世界,谁会知道自己的老祖宗呢?”唯独对秦连翘提出的这个问题,李甘甫或多或少觉得有些无聊。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向秦连翘发出了邀请:“如果不介意,请到我公司来上班,以后就用不着回甘肃了。”
可秦连翘却谢绝了:“谢谢您!我必须要回去的。”
忘了是后来的哪一次,还是李甘甫一句话吸引了她:“你不是对你故乡秦岭镇的连翘产业念念不忘吗?我这里作为医药企业,与全国很多的中药材市场有业务,说不定会让你大长见识呢。”
“谢谢你,我答应啦。”秦连翘眼睛一亮。
“这也用谢啊!你的故乡在天水,我的老祖宗也在天水呢,根子上,咱好歹算老乡了吧。”
“你终于醒过盹啦,”
“我偷偷查了资料,中华李氏文化的发源地在陇西成纪,而成纪者,今天水也。”
秦连翘乐了。李甘甫也憨憨地乐了,少有的那种憨。
秦连翘就这样到了健泰。她对中药材与生俱来的悟性和镶嵌在骨子里的情结,骤然爆发成强大的工作动力,而她的朴实、执着、坚韧和凡事能一竿子扎到底的姿态,是公司里那些众多具有博士、硕士头衔的白领们不具备的。三年后,就一跃到了管理层,年薪三十万元。记得有次某个身在管理岗的博士生表示不服。“一个半吊子的大专生,凭什么……”。李甘甫平静地问他:“那我问你,与秦连翘相比,你不拥有的是什么?”一句话,怼得对方哑口无言。
秦连翘曾给她看过一部康熙年间编印的《秦岭镇志》,记载表明,那时的秦岭镇周边土地生长的野生连翘、半夏、当归、柴胡、车前子、枸杞、黄芪、党参、甘草、金花、银花等中药材上百种,几乎所有的山地都被绿色覆盖。当时的秦岭镇远比如今的规模要大,主街上店面鳞次栉比,商贾云集,来自天南海北的药材商把秦岭镇看做淘金取宝的首选之地……
“你的老家,物华天宝啊!”李甘甫由衷感慨。《秦岭镇志》中对秦岭镇的呈现,让他想起了父亲。
李甘甫不止一次地在父亲那里提到秦连翘。父亲说:“你能在公司里接纳秦连翘这样的女性,说明你拥有了一种难得的人文情怀,我欣赏你这一点。我前半辈子一贫如洗,后半辈子又成了富翁。钱多了,内心反而空了。”
“您现在颐养天年,无忧无虑,为什么会空呢?”
“我也在寻找这个答案,可至今找不着,我非常担心,这种空荡荡的滋味儿,会一直带进棺材里。”
“难道,仅仅因为您提到的情怀?”
“好像不光是个情怀问题,我所担心的是,这种空,是否会遗传到你们这代人身上。”父亲说,“当年我们离开天水的时候,有的人用手帕包了一撮黄土,有的人带了几根青草,有的人带了一块小石头……”
“那,您带了什么?”
“我只带了一张小纸条。”
“小纸条?”
“对!小纸条。我临走时,从工作组那里要来的。”
“有什么意义吗?”
“……不提了吧,我们这代人酿的苦酒,只能由我们这代人咽了。”
“那,你记得那个山村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天水大着呢。当时开荒,我至少跑遍了天水的十几个县,几百个村。每个村,最多也就呆个四五天。”
5
秦岭镇虎皮沟的爆炸声,响彻云霄,连绵不断。
唐根生的公司搬到秦岭镇,无疑是秦岭镇的重大事件。挂牌那天,彩带飘舞,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堪比当初曹光明的婚礼。镇长武隆平亲自剪彩。本来也请了书记任开塬的,但任开塬表示他蹲点的几个村有几个事情需要解决,时间撞上了。他是否有意回避,也未可知。唐根生其实早就嗅出味道来了,任书记表面上对采石产业不好直接反对,但骨子里并不怎么赞成,只好任由武隆平在前台张罗。唐根生西装革履,红色的领带工整精致。刘雅雅秀发披肩,驼色的工作服大方庄重。分立两排的礼仪小姐个个身穿红色旗袍,艳若桃李,仪态万方,这是秦岭镇人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从城里来的妹子。很多村民都看傻了:“我天,咱秦岭镇,也有今天。”
秦宗懿也去围观了,他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得现身,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六味、七味吧。他隐隐觉得,唐根生像笼子里飞出的一只鸟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咋飞,就飞。
当天,唐根生来家里看望了他,一身酒气,脚步有些杂乱。唐根生和秦当归一起帮妻子翻了身,擦了药。临走,唐根生从衣兜里掏出了五百元钱。“伯父,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这点小钱,填补伯母的药费。”
“钱就不要了,你也不容易,搁钱干啥嘛。留给你爸你妈,他老两口,也是用钱的时候。”秦宗懿执意没收这笔钱。这种关系,一沾钱,就有种怪怪的意思。啥意思?说不好。唐根生只好把钱收了回去,然后匆匆告别。
秦宗懿送唐根生出门,唐根生的车早已停在院门口。秦宗懿赶紧叮嘱:“就不要返回市里了,既然公司在镇里挂牌了,就住镇里吧。喝这么多酒,开车危险得很。”话说完了,他也发现了,有一位时髦的女子坐在驾驶室位置。秦宗懿并不知道,她就是刘雅雅。
小车在马鞍山盘山公路上盘旋而下,被夜色笼罩的秦岭镇很快甩到了身后,只剩天上的一轮圆月。唐根生不由吼起了秦腔《霸王别姬》中项羽的唱段:
“今得了李左车楚国之幸,
此一番破汉军大功必成……”
这一吼,半肚子烈酒直顶脑门儿,唐根生脱口而出:“连翘,你……你到底……啥时候回来,还让我等吗?”
小车停了下来,是刘雅雅刹了车。“你,已经醉了。”
“醉了?醉了好。”
“你这样子,还去市里吗?”
“不去了,送我回……回……回秦岭镇,那……那是我的家乡。”
小车掉头,折返秦岭镇。坡下是秦宗懿的连翘园。月色下的连翘园,集中连片,一片芳香。多长时间没有和秦当归一起打理连翘园了,醉意中的唐根生一时想不起来,但那扑面而来的芳香,让他百感交集,还有那么一点纠结,纠结中,还有一点点难以言说的愤懑。这么多年,等秦连翘,等等等,到底为了个啥?他打开微信中的朋友圈,看到秦连翘又发了一个连接:西望故乡连翘园。
唐根生“啪”地一声合了手机,愤懑变成了一声怒吼:“做梦吧你。”
新公司,新面貌,新姿态。月光下,公司像秦岭镇楼群中的一块玉,浮泛着迥异的光彩。月色从窗外洒进来,铺满了唐根生办公室的套间。套间算是唐根生的卧室。刘雅雅“刷”地一声拉了窗帘,月光被赶了出去。她轻轻打开了床头的夜灯,屋子的光线立马变得柔和、暧昧起来。刘雅雅把唐根生扶到床上,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唐根生说:“你赶紧走吧,路上,小心点。”
“你醉成这个样子,我走了,你咋办?”
唐根生紧紧地攥住了刘雅雅的手。“雅雅,有你,我搞企业,心里踏实多了。”
刘雅雅身上香气袭人。如今的唐根生也懂香水了,刘雅雅身上的这种香水,应是名牌丽娜蕙姿,原产地法国。这是一种混合着刘雅雅青春体香的味儿。此刻,这种味儿让唐根生着迷。秦岭镇是找不出这种味儿的,它比连翘花儿的味儿更丰富,更诱人,更让人流连忘返。秦连翘身上也有香水味儿的,也是带了体香的,但那种味儿和刘雅雅的不一样。早先的秦连翘除了山里妹子的体香,并没有香水味儿,后来在外打工多年,时尚了,高雅了,也有了香水味。像秦连翘这样的女子,在南方闯市场,毫无疑问是男人们眼里的香饽饽,她有一万个理由嫁给南方的某个男人,但他相信秦连翘必然要回来的,她口口声声想把秦岭镇搞成连翘的海洋。她心中有连翘,也有唐根生,可是两者相比,谁更重呢?如果光为他唐根生,秦连翘会回来吗?也许,我唐根生这么多年的等待算是白等了,这么多年给秦家的付出算是白付出了。秦连翘在做她的连翘梦,而他在做秦连翘的梦。两个梦,却是不一样的梦。这年景,谁还愿意做这种梦呢?
他看到了刘雅雅高高隆起的前胸,身材的完美曲线让细柔的羊毛薄衫浮泛着细沙一样缓缓流淌的光泽。刘雅雅轻轻拉过他的手,然后轻轻的、轻轻的捂到了她的胸口。他一使劲儿,把刘雅雅拥到了床上。
燃烧了,高温了,激情加酒精,成火炉了。两个光溜溜的身子缠裹在一起,可当唐根生就有进入刘雅雅身体的时候,刘雅雅却迟疑了一下,溜下床,打开小包,取出了一个安全套。刘雅雅的这个动作,让唐根生至少清醒了一半儿,不是为慌不择路的燃烧的激情,而是为刘雅雅关键时刻的沉着和老练。这种沉着老练是令人惊恐的。多年来,和秦连翘每次拉手手,亲嘴嘴,这里摸一摸,那里捏一捏,秦连翘都是放开的,唯独最后一道防线不容突破。刘雅雅倒是没有防线,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或多或少然让他不爽。记得有一次秦连翘叮嘱他:“既然在你眼里,妹妹我是秦岭镇的一枝花,那,我就把这枝花开得正宗些,等到咱俩走向婚礼的那天。我用我一个大姑娘的血,来报答你对我的好。”面对秦连翘的坚守,唐根生乖乖地认了,忍了。
唐根生曾问过秦连翘:“咱俩好了这么多年,彼此等了这么多年,不离不散,你说说,这算啥嘛?”
秦连翘狠狠拧了一下他的鼻子尖儿,“嘻嘻嘻”地乐了:“你说这叫啥?这才是正宗的爱情。你说说看,如今这社会,还有咱俩这样等来等去的吗?”那天晚上,秦连翘在她的房间唱了歌星杨钰莹的《等你一万年》:“等你一万年蜜蜜又甜甜,太阳哥哥月亮妹妹笑红了脸。陪你去摘星用心去探险,绕着银河一遍又一遍……”
“你在想啥?”刘雅雅的一句话,把唐根生拉回了现实。
唐根生笑了笑:“雅雅,你说说,这世间,有一万年的爱情吗?有绕着银河一遍又一遍的爱情吗?”
“有。”
“在哪里?”
“在谎言里。”
醍醐灌顶,天眼洞开。唐根生痴痴地盯着刘雅雅的眼睛,轻轻点点头。他顺从地让刘雅雅亲自给他装上了安全套。刘雅雅玉指纤纤,动作轻柔,像打扮一个尚未成人的毛头孩子。这是唐根生第一次慌乱而潦草地进入一个女性的身体。激情立即湮没了他的拘谨和矜持,他让自己信马由缰,他让自己地动山摇,他让自己迅雷不及掩耳。刘雅雅轻轻的声唤像山中悦耳的鸟叫,“吱吱呀呀”,“呀呀吱吱”。绵软而富有弹性的身子波浪起伏,山水连绵。那一刻,唐根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变成了骑手,与骑驴不一样,与骑马不一样,与骑墙头不一样,他在毫不客气地驾驭着一个优秀美丽的女人,也在驾驭着古老的秦岭镇,应该说,也驾驭着遥远的秦连翘。
刘雅雅并没有处女之血。唐根生隐隐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但刘雅雅却看出他的情绪来了。
“介意吗?”
“……不。”
天亮了,日头出来了,唐根生完全醒酒了,身边的刘雅雅轻轻打鼾。唐根生给秦连翘发了条微信:“连翘,我对不住你!”
那边问:“咋了?”
“没啥?”
手机显示,秦连翘给他发来了图片:一个玻璃瓶,里面盛满连翘果。
6
正是人间四月天,满山满洼零零星星的野生连翘花在采石场的爆炸声中中竞相开放,而秦宗懿的连翘园里的连翘,像是从天而降的连翘盛会,集中,热烈,奔放,花团锦簇,争奇斗艳,汇成了一大片黄灿灿的汪洋,马鞍山因之而活了,生动了,有气息了,有脉动了,有姿态了,有表情了。这样的景致无疑是奇特的,稀罕的,富有召唤意味的,很快吸引了不少城里来的观光客,其中有写生的画家,有吟诗作赋的诗人,有拍摄结婚照的情侣,有组织社会实践活动的中小学师生……有些人还在周围搭起了帐篷,于是,篝火有了,炊烟有了,歌舞有了……
秦当归把这一切用手机拍了下来,发给姐姐。秦连翘又把照片转给李甘甫。她情不自禁:“假如,整个的秦岭镇,全部变成连翘园呢?”
李甘甫被秦连翘的情绪所感染:“那,就真正变成秦连翘啦,你这个名字的所有意义,就实现了。”
如果风调雨顺,赶到秋上,连翘就有好收成。但秦宗懿明显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迎面而来的老,渐渐在把他五花大绑,腿脚不如以前灵便了,左胳膊不听使唤,右胳膊肘像拐轴处缠了杂草的连枷,费劲儿。最近几个月,连翘园全凭秦当归忙前忙后打理:拔草、施肥、疏花……大光棍儿终于搞了个对象。狼多肉少。前山的搞不上,搞了个后山的。
后山的这个女子叫赵芝珍,兄妹二人,哥哥在外打工,打来打去也成了光光的光棍儿。赵芝珍本来在天水市一家牛肉面馆打工,十八岁的大姑娘早就看上了家住天水市郊区的一个打工仔,打工仔在牛肉面馆是抻面的,可偏巧赵芝珍父亲在采石厂打工时扭伤了腰。谁回来照顾?可不得她回来。她哀哀凄凄地对抻面的说:“我这一走,你还等我吗?”
“这如今,婚姻跟着市场走,你说说,这事儿,我能等吗?”
赵芝珍就哭了,就回了,从此和抻面的不再联系。有一天,赵芝珍在微信链接里看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题材电影,镜头里,一男一女在麦垛后面谈恋爱呢,男的给女的拉二胡,女的给男的剥一颗葡萄。女的唱:“三天不见哥哥面,口含冰糖也不甜。”男的接唱:“十年八载我等你哩,不进洞房我要死哩。”天哪!那个时候的乡村清清苦苦,可那个叫爱情的东西,多浪漫啊!如今这是咋了?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可男人还是当年的男人吗?女人还是当年的女人吗?“刷”地一下,她把抻面的从微信里删除了。
山里在外打工的女娃,多是这样回来的,这就给秦当归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火急火燎地就追上了。赵芝珍说:“我答应你,不是因为你家的楼房,也不是你老秦家的连翘园,也不是因为你。”
“那为了啥?”
“为你大姐连翘,她是我最佩服的。”
“不管为啥,你反正答应我了。”
“我没有完全答应。”
秦当归非常明白这句话,直截了当:“彩礼,会有的。是五六万吗?”
“不!十万。”
“十……十万就十万。”
“不是我讹你,你晓得的,如今都是这个行情。……我爸妈……我成了你家的人,可我爸妈,要养老。何况,我爸是病身子,你不是不晓得。”
儿子好歹有了女朋友,这让秦宗懿心花怒放,村里的光棍儿队伍里,从此少了他老秦家的光棍儿。但秦当归不敢告诉父亲彩礼的事儿,担心父亲的亢奋劲儿突然从云端掉到粪坑里,蔫儿了,泄气了。可这一层窗户纸迟早要捅破的。他终于憋不住了,就给父亲绕弯子:“爸,您找我妈那阵儿,容易吗?”
“容易得很,那阵儿日子过得寒酸,男追女,女蹭男,加上媒婆子中间忽悠,一来二去就成了。”
“我妈嫁过来,都花了些啥?”
“哈哈哈哈。”秦宗懿大笑起来,“也就几个油饼,几毛钱的事儿。”
“哦哦,如今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个我亮清,也不能怪人人都钻钱眼儿,世事变了。”说到这里,秦宗懿顿然明白,一竿子插到底。“你小子在绕我啊!赵芝珍那头至少得十万吧,咱掏,掏,掏,掏,拼了命也该掏,光明正大地掏。咱不怪女娃狮子大张口,只怪家家户户老不死的太多了。”
气,是给秦当归打足了。“爸,就是压力太大了。我妈的病,一年就花去好几万。”
“没啥。只要咱把连翘园搞好,只要你娃争气,何况,还有你姐姐呢。”
爆炸声接连不断,这让秦宗懿烦躁不堪。报纸上口口声声宣传严厉打击乱采滥挖,保护生态,可到了秦岭镇,咋就行不通了?眼看着整个一条虎皮沟成了破羊皮。五色石那不是天上的雨,年年下,年年有,迟早有没的一天。将来会不会动家家户户的承包地呢?比如唐根生,动了动自家的承包地,就赚得碗满了盆满了缸满了。唐根生是自己的半拉子女婿,可正因为是个半拉子,他反而不好揪扯他的后腿。唐根生也要挣钱养家糊口,你挡得了唐根生的道儿,可你挡得了采石场的车轮滚滚吗?
有消息传来,前几天,毗邻的石家河村、龙集寨村十几户人家荒废的承包地被采石商以黑夜做掩护给探摸了遍。五色石没找到,承包地却被翻了个稀巴烂,连惨白的盐碱都翻出来了,要再种庄稼,等于旱地里撒鱼秧子。
他找过任开塬,任开塬也热情接待过他几次,但采石场仍然是采石场。秦宗懿急了。“你不光是秦岭镇的父母官,你可是任山长的后人啊!”后来再找,反而不好找了。秘书总是说:“任书记下村了。”
其实任开塬下村不假,躲秦宗懿也是真的。他当然理解秦宗懿的心情,但面对采石这样敏感的产业,秦宗懿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这个孤家寡人为这事黏糊,对秦宗懿自己反而不利,容易引火烧身。他骨子里对秦宗懿是高看一眼的。时光荏苒,斗转星移,风雨飘摇的老秦家居然能把当年任山长留在秦岭镇的唯一真迹保存至今,作为老任家的后人,他倍感汗颜。记忆中“破四旧”那阵,他亲眼目睹过父亲偷偷焚烧任山长书画、著作的场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秦宗懿可不是别人,他还是大名鼎鼎的秦连翘的父亲。当年区上提出加快乡村公路升级换代步伐那阵,镇上在合理利用市、区、镇三级财政下拨资金的同时,号召外出务工人员捐款,秦连翘一次就捐了十万元,是所有捐款者中数目最大的。秦岭镇启动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时,为了确保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秦连翘捐款八万元。前年镇上建设便民文化广场,秦连翘又捐了两万元。一个未婚女子,挣的钱既要盖房子,又要填补母亲的药窟窿,在这种情况下能不断捐款,姿态够难得了,这点,也符合老秦家的脾性。
任开塬对秦连翘是刮目相看的,秦连翘在南方闯荡多年,还上了个大专,思路的确是新颖的、超前的、新鲜的。多年前,已经在公司荣升市场调研开发部业务经理的秦连翘有次返乡,给他滔滔不绝地谈到打造秦岭镇田园综合体的大致设想:“秦岭镇作为秦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又是名震海外的秦公簋出土的地方,到处都有秦早期文化的遗存,有得天独厚的旅游业优势,如果再把传统的连翘业优势发展起来,用四五年的时间,就能像南方的有些乡镇一样,通过市场运作模式,把秦岭镇打造成真正的田园综合体,实现文化、旅游、产业一体化……”
田园综合体这个概念,任开塬只在报纸上看过,多是全国农业发达地区的经验或报道,是否适用于秦岭镇,镇里上上下下还真没思考过,再说,市、区两级政府尚没有这方面的规划和试点。但秦连翘的这个设想无疑对他是有启发性的,他专门组织班子进行了专题研究,大家情绪高昂,各抒己见,最终达成共识,一致认为:如果有客商投资,秦岭镇完全可以大胆一试。任开塬当场秦连翘打了电话:“你对秦岭镇了如指掌,希望借助南方的经验,发挥一下你这个市场调研开发部经理的智慧,协助镇政府拿出一个初步的报告,我们进一步深入讨论。”
秦连翘的报告拿出来了,给区里也报送了,可偏偏虎皮沟突然遍地开花冒出了五色石。早些年,秦岭镇的财政收入一直全区垫底,自从冒出了几十个采石厂,财政就像壮阳了,坚挺了,所向披靡了,一跃成为全区乡镇经济的排头兵领头羊,镇干部的奖金呼啦啦涨上去了,人人都是一派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样子。镇政府绝大多数领导的思维几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班子会上,武隆平一反常态,慷慨陈词:“在发展连翘业和开发五色石之间,情况明摆着,发展连翘产业,听着让人精神振奋,可它至少目前还是一个梦想,即便美梦成真,也需要多年的周期,可五色石不同,它是咱秦岭镇从天而降的历史机遇,是真金白银,是金山银山,看得见,摸得着。咱是继续做梦呢?还是立足现实。”
“哗哗哗……”武隆平的讲话,立即迎来一片掌声。
面对这种几乎一边倒的态度,任开塬只好也鼓了掌,他实在没有更好的理由驳武隆平,但他始终坚信秦连翘的设想还是有可行性的。“大家的想法,我非常理解,但我们必须要清醒一点,如果咱秦岭镇把目光只盯准五色石产业,必然是寅吃卯粮,最终坐吃山空。也就是说,秦连翘的设想,显然更符合秦岭镇的长远利益。”
武隆平也给了他台阶:“书记的话,是有道理的。发展田园综合体,假如真的有投资商,再假如,未来田园综合体的效益高过五色石产业,前景还是很乐观的。”这是一句非常聪明的话,既保了任开塬的脸面,同时又彰显了开发五色石的决心和信心。
回到办公室,任开塬“哗”地一声铺开宣纸,挥毫狂草,写下先祖任其昌的《自挽诗》中的两句:“可怜耿耿胸中血,埋血青山作五兵。”写完了,情绪难抑。他把毛笔“哐”地一声砸到宣纸上,四散的墨迹给诗句一个大花脸。他把宣纸揉做一团,扔进了垃圾篓。
任开塬给秦连翘打了电话,把会议情况给她做了反馈。秦连翘那边说:“书记,希望您能支持我。在南方,我一刻也没放过物色合适的投资商,一旦有了投资商,就一个回马枪杀回来。”秦连翘不忘补充,“前提必须是关闭所有的采石厂,那是打造田园综合体最大的拦路虎、大冤家。”
任开塬不由有些怆然。“连翘,不是咱支持你,实际上是你在支持咱。秦岭镇的人如果都像你这么有眼光,事情就好办了。”
任开塬曾多次在市区招商大会、农业项目论证会上奔走,企业家的答复几乎是众口一词:“咱要真投钱,不如投给你们的采石场呢。”
有次秦连翘打来电话中,却是吟诗一首:“茵草烟绵村迳斜,绿槐深处两三家。东风吹送连朝雨,开遍山田连翘花。”
任开塬心头微微一震。秦连翘吟诵的是任山长的诗作《山行》。这首诗,任山长大约作于光绪八年,当时的任山长经常携亲友弟子爬山涉水往来于天水城和秦岭镇之间,一定也曾深深被故乡遍地的连翘花所震撼吧。
“你太厉害了,居然能把任山长的《山行》背得滚瓜烂熟。”
“发现啥了吗?”
“发现了,你把燕麦花改成了连翘花。”
“我再背一个上句。”秦连翘接着吟来:“何时慰尔回澜志。”
任开塬立即回应:“万马萧萧奏凯归。”这是任山长《闻夷警有感》中的诗句。“连翘,你的意思,我懂,我懂啊!”
秦宗懿找不到任开塬,就把武隆平堵到了办公室。武隆平苦笑一声:“老秦,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但是,上边给镇里层层压经济指标,你倒是说说,指标重要,还是生态重要?这件事,您女儿秦连翘每次回乡,都找我和任书记多次了。”
武隆平语气是温婉的,也是迂回的,他让秦宗懿看了一份文件,是区委关于进一步加强稳定工作的意见。“现在还存在一个稳定问题,这个问题是最敏感的、致命的,也是上上下下最头疼的,关闭所有采石厂,必然捅了马蜂窝,失业的员工一旦闹事,就等于后院起火,烧焦的不光是秦岭镇,必然给市里、区里难堪啊!何况,采石场的从业人员中,有一些还是从外地闻讯而来的秦岭镇人。老秦你换位想一想,谁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秦宗懿长叹一声:“我秦宗懿,回天乏术,愧对祖宗,愧对祖宗啊!”
秘书突然闯进来,给武隆平悄悄耳语。“镇长,不好,听说采石场又死人了。”
武隆平把秘书拽进套间,压低声音:“是企业上报的,还是你打听到的。”
“企业没报,是打听到的。”
“知道了,企业如果上报,再给我汇报。”
采石场死人的事儿,至少算第三起了吧。安全教育现场会开了多次,死人照样死人。企业为了争地盘,赶进度,到处都在打眼、爆破,防护措施根本跟不上。即便跟上有能咋的,这不是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这是你争我抢的爆炸,是地雷战地道战游击战,谁能防得了谁?第一次死人发生在四年前,死者家属到镇里闹了一次,说是如果不给慰问金,就把尸体抬进城,去区政府、市政府讨说法。稳定压倒一切。镇里规规矩矩掏了两万元的慰问金,把那家企业给关了。第二次死人,企业反而不上报了,私下给了死者家属三万,比政府多了一万。于是,家属不再折腾,企业继续施工……
曹光明突然来了电话:“武镇长,采石场死人的事,你知道了吧。”
武隆平纳闷儿。曹光明远在城里,嗅觉简直比狗还灵敏。赶紧搭腔:“刚刚听说。”
“要稳住啊!”
“曹局长放心,我明白的。”
按规定,死了人要给区政府和劳动安全部门上报的。武隆平明白曹光明话里有话。你敢上报,采石场就离吹灯拔蜡八九不离十了。对死人的事情,曹光明给镇上明明暗暗的点拨不是一次两次了。为此,书记任开塬也曾一度纠结,他一开始是要坚持上报的,后来也妥协了。稳定,这可是实实在在是高压线。稳定也是一层薄冰,捅破了,就冒水了。稳定也是心照不宣的面纱,你上报了,等于把上上下下的颜面揭开了。不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报了,集体遭殃。曹光明当然是为了秦岭镇的好,这一点似乎不容置疑,可对生产事故隐瞒不报,也的确说不过去。不报就不报吧,更何况,如今环保部门越来越牛逼,镇上的很多发展都离不开曹光明的支持,他身上,还有个副市长驸马的身份。
秦宗懿离开乡政府,心里像塞了一团泥巴,又稠又粘,噎得他有点喘气不均。本来要回家的,却不知不觉来到了连翘园。这一来不要紧,要紧的是地埂上的一块木牌子闯入他的视野。木牌像个靶子似的插在那里,上书红漆大字:你要再给咱采石场添堵,咱就把你的连翘园灭了。落款:采石场全体职工代表。
秦宗懿一声不吭,怔怔地呆了一会儿,这才试图把木牌拔掉。木牌插得很深,他用右手拽了几拽,居然没拔出来。他蹲了下来,默默吸了一支闷烟,突然起身,朝木牌使劲踹了几脚。木牌松动了许多,这才拔了出来。他拖着往家走,“哐哐当当”的,像拖着一块刚刚杀过猪的案板。路遇行人,扫见那刺目的红字,一眼惊愕。“这是给你下马威哩,你还不扔到沟里去。”
“不扔,偏不扔,我得保存着。”
还没到院门口,老远看到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吸烟,原来是张锁田等他哩。
张锁田:“老弟,你晓得,咱都是守信用的人。年底,咱的土地流转合同就到期了。”
“好说好说,咱续签。流转费给你一分不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我是不想再……。”
“老哥你这啥意思?”
“不想签了,提前给你说一声。”
“哦……老哥,我打死也不会想到,提出这事儿的,偏偏是你”。秦宗懿的目光紧紧盯着张锁田。
张锁田低下了头,嗫嚅着:“你不用想太多,咱,都朝前看吧。”
“这话,还是当年我教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