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人世间听不到的寂寞叹息,偶尔会惊起一只只夜宿的鸟儿。一千多年后的繁华大都市里,也有叹息,只是人也不是,情也不是,物也不是了。
文/熊莺
小姐请别动!
先生请别动!
给你拍一张照,错过这一刻,就再也拍不到与大佛的合影了!因为你们是不能原路返回的!
几个穿着统一服装的男子,站在一个平台上,镜头瞄准高高山腰上一个个如行天宫漂移在羊肠栈道中的我们。眼前,是烟波迷离的西秦岭山脉,身后,是1600多年前的神工巧匠,在异峰突起的麦积山上依山而凿的佛像、石窟与壁画。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已注定错过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在这石窟里长眠过十余年的温润女人。
一千多年前,也在满阶清辉中,淮阳长公主的女儿乙弗氏,于这座孤山下的一座寺庙里,轻解布衣。放下那满头青丝的一刹那,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淮阳长公主宛若初雪的女儿,而是西魏皇帝“被废”的皇后,带发修行的出家比丘尼。而此刻,自己的血亲皇子,就在不远处的秦州(今甘肃天水),担当刺史。
青灯做伴,这个温婉的女人在思忖什么?
东魏西魏连年战争,胶着不绝,强盛的柔然国成为两国一决胜负的砝码。东魏嫁兰陵公主予柔然国王,柔然国遂出兵声援东魏。西魏又怎敌柔然与东魏两国?无奈之下,西魏只好“被”和亲——迎娶柔然国公主为妃。但柔然国哪里肯,“公主非当皇后不嫁”。一个国家都保护不了,又怎能呵护自己的皇后?为了社稷为了子民,无奈文帝挥泪废了已是两名皇子母亲的魏皇后。
击节而歌,可以想见,柔然公主携“嫁妆”车七百乘、良马上万匹、骆驼千头浩浩荡荡踏上西魏的土地时,乙弗氏也正在赶往麦积山下一座寺庙的路上。乙弗氏母子临行前入宫辞行,文帝泪湿衣襟。暗嘱乙弗氏,“带发修行,以期团圆”。
但魏皇后不曾想到,她等来的不是团圆,而是一纸“赐死”的诏书。关于魏后被废的史记稀少又零乱;有说,缘起两年后柔然公主死于难产,柔然国王疑公主被乙弗氏所害,遂再度兴兵入侵,文帝不得不赐死乙弗氏;又有说,柔然公主得知魏文帝暗嘱乙弗氏蓄发,心下不安,暗通柔然国起兵威逼魏文帝下诏。
这个温婉的女人走了。据说乙弗氏接旨后,于佛前剃掉最后的一缕青丝,静静地作别了人世。关于死,有说她是服毒自尽,有说她是自缢而亡,但死前召来次子见最后一面,母子生离死别的场面,想必定是无比凄怆——乙弗氏扶起膝下涕零的次子,四下里恸哭一遍,她嘱次子转告兄长不要太过思念母亲,最后一次顶礼进香后,“入室服毒,以被子盖住身体躺在床上,时年31岁。”
从山上下来,参加这次采访活动的我们,集结在雨中。
那时,是否也如同今天这样一个细雨空朦的上午,空山寂寂,无风花自落?那时,是否就在我们踏访过的不远处南山寺(现南郭寺)内,当时已有着近千年历史的柏树枝上(古柏距今已2500年),也依旧挂满了一条条祈福的绫罗,而混然不知历史正在无助地抒写?
慈母死后,皇子将母后“凿麦积崖为龛而葬”,将母亲的棺材安葬在了远离世俗纷争、高高麦积山上的一个石窟里,即我们一行人错过了的43窟——魏皇后墓。
据说,43窟内,魏后的棺木当年只保存了十余年后,就迁出与死后的魏王合葬了,但石窟门楣上的鸟翼般翘起的鸱尾与瓦垄,以及石窟内,两侧夸张的金刚力士与风化成残片的供养菩萨,仍能感受陵墓当年的非同寻常。而在一旁的44窟内,后来即位的皇子,让工匠依母后的形象塑成一尊佛像。窟中的“魏皇后像”,面含微笑,含慈悲,又含天下慈母之爱……
在麦积山7200余尊雕塑和194个洞窟中,描摹的都是佛经故事,独魏后墓,它艺术价值不算最高的,但其故事内涵却是最直指人心。它言人事,也似佛心。
世间有许多错过,“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是一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是一种,“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也是一种,但在与敦煌莫高窟、龙门石窟、云冈石窟齐名的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上,无意间错过了“魏皇后墓”,让人突然生出一种“荆门不堪别,况乃潇湘秋”的怅然。
感念于魏皇后墓,还在于,43窟,时称“寂陵”,入夜,人世间听不到的寂寞叹息,偶尔会惊起一只只夜宿的鸟儿。一千多年后的繁华大都市里,也有叹息,只是人也不是,情也不是,物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