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笔记
□李宗新
无论身处何方,无论白天黑夜,村庄及其周围的轮廓,总是纵横交错、经纬分明地烙印在自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历久弥新,就像是写满文字的一页一页笔记本。
村子
一个村子,总有一个土里土气的名字,这个名字,简单朴实,就像是人们脚下的土路或者地头,看似当初命名者随心所欲脱口而出,但这往往是最直接最真实的抒情。
一条干沙沟,蜿蜒而来。两边夹山,逶迤到一马平川的田野这里,突然打住。
沟口山脚下或是半山腰,三四十户人家,一户连着一户。中间隔着一条沟,却隔而不断,只要喊叫一声,对面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院子与院子之间,一条条相互走动走出来的小路,泛着亮光。村子里无数的小路,秘密交织成一张网。
村子里至少有三四个姓氏的人家,聚族而居,联络有亲,同饮一井水,一代代演绎着平凡生活。
对我而言,从爷爷开始,生活了三代,就从这个偶有地图上标识一个小句号的村子逃离了。
我并不庆幸自己的逃离是奔向远方和梦想,因为离开村子之后身体内的疼痛,时常发作,无药可治。
院落
不管谁家的院落,都是以土木为主要元素构筑而成。
青砖红瓦,也是土块土片经受过火的锤炼而升华而来的。
一道围墙,一扇大门,七八间土房子,阳光总是洒满院落的每一处犄角旮旯。
院落是看似简单的空间,却实在是温暖的所在。身处院落的人,他的身心和灵魂,必定是自由舒展、无比惬意的。
哪怕土墙黝黑斑驳,住在里面的人,也是其乐陶陶。烟熏火燎的日子,才有朴素的人间烟火味道。
你听,就连屋檐下的麻雀,也不分昼夜地叽喳着自己的幸福。
土里土气,没有拘束。造屋离不开土块,行走离不开土路,做饭离不开土灶,睡觉离不开土炕……
一股土气,贯通天地。最简单的生活,才是最本真的享受。
院落,就是这样一个凝聚天地之气的强大气场,因为那是用最厚重的元素夯筑的。
门口
门口是独立的家和整个村庄联结的交接点。
站在门后,除了一览小村景象,山川风貌也尽收眼底。那也是一种舒适、惬意的放松和消遣。
门口更是亲情的通风口,疲惫的脚步只要跨进自家的门口,一刹那包裹自己的,就是踏实和温暖。
左邻右舍,甚至隔沟而居的人,可以站在各自门口隔空交流。有时候,大家端着饭碗,吃着说着笑着,遥相呼应,就连人家碗里野葱花的芬芳就能闻得到。
最难忘的,自然是母亲站在门口,四下里焦急张望的身影,以及盼儿归来的悠长的呼唤声。
这一切,都定格成一张黑白的图片,永远铭刻在自己心头,不论离开家门走多远,总是在在自己眼前和耳畔缭绕。
磨坊
记忆中有三处磨坊。
第一处是我的出生地,村外树林边。爷爷当时迁居于此,依地势建造油坊、水磨坊。
童年记忆中,留下一些鲜亮的画面:小河哗哗,溪水潺潺,绿草如茵,树林静谧,鸟雀婉转,水车飞转,面粉飘雪,油坊飘香,麦浪起伏……
其余两处,一处是在村口叫做“阴洼庄”的路边,一处是在沟口临靠老井的地方。这两处,都是先后安装钢磨之处,机器隆隆,唱响时代前进的步伐。
门前空地,自然是“杠台”,也叫“干话台子”,不仅是村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也是大伙开会说事的“议事堂”。
闲暇之余,反正吹牛不上税,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神吹胡侃。更有纸牌棋盘,起起落落,指尖乾坤大,杠台日月闲,不亦乐乎。
要是遇上事关全村的事情,需要大家商议,村长几声喊叫,各家各户的代表,鱼贯而出,聚集在磨坊前,席地而坐,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老井
一口井,坐落在小山脚下,澄澈祥和,波澜不惊。
它不仅滋养了村子里的人,也作为预备队,在干旱时期,滋养了村子的土地和粮食。
每天早晨,小村生活总是从老井上拉开序幕。来来往往,挑水抬水的人,络绎不绝。
村子的每一条小路,以及整个上空,都一下子湿润了。
水桶碰撞井壁,声音悦耳动听。水滴洞穿时光,岁月圆润透亮。
就算是你没有气力从深井中提起一桶水,没关系,早就有人把自己水桶里的水倒给你,让你一刹那感觉到井水甘甜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源远流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村子里一茬一茬的生命,总是像井水一样涌动不息。
村口
村口有公路穿过,村子的每一个人,都是从这里离开村子,回归村子。
村口是一个原点,也是一个支点。
那无数人在风中的张望,总是将割舍不下牵连不断的目光聚焦在村口。
村口也是外面讯息传来的切入点,曾经繁荣一时的小卖部、磨坊、油坊、电焊铺、大队院子,是日常生活的见证,也是时代变迁的缩影。
不知道多少次背起行囊,踏上外出的路,总有目光,沿着公路一直延伸到远方;也不知有多少次,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尘土,回归村口,直达那个土坯院落。
小路
大大小小的路,都是村子的血管和肠子。
通则不痛,村庄的血管和肠子疏通了,村庄就会充满活力,焕发光采。
人的脚步,是对村子最好的保健和按摩。你看,人来人往走动越是频繁,小路越是闪闪发光。
路是人走出来的,人与人的联系沟通,就是为村子注入新鲜血液和养料,让村子始终保持美丽的容颜和强烈的引力。
用不着专门铺设沥青、水泥,脚踏土路,就算沾点土,也没什么,土也是原料和催化剂,走在土路上,重心才不会轻易发生偏移。
鞋子、衣服上的土,可以擦拭。人心要是也被灰土蒙蔽,那就不容易拂拭。
小河
吃水靠井,浇地靠河。河水像是一条带子,绕村而过。这虽说是一个老掉牙的毫无新意的比喻,但“带子”“缠绕”却是最朴素真挚的抒怀。
且不说河水灌溉滋润田地,仅是哺育一个人从孩提时候开始的漫漫岁月,就足以让人一生中令人魂牵梦萦。
捉鱼,打澡儿,滑冰……童年的快乐,也是和水一样清凉,冰一样晶莹,一直萦绕在岁月的回望中。
拉水,洗羊,饮牲口,修水沟,堵洪水……
河边的小石子,虽没有海边的贝壳那样华丽好看,却也闪烁着朴素的光芒。何况大石块还能修筑院墙和房屋,是建造家的最坚硬的骨骼。
就算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猛烈洪水,也是对村庄一次涤旧荡新的洗礼。
树林
树林是村庄的屏障。绿树村边合,那是诗意的栖息之地。
没有树木的村庄,自然是没有点缀和修饰的单调的建筑组合。
村子周围原来就有林场,一大片茂密的白杨、红柳、榆树。后来闲置的河边荒滩野地,也分给家家户户,栽种树木。
林间鸟儿鸣叫,蜂蝶飞舞,虫子爬行,碧草连片,野花开放。
树枝编制凉帽,装扮了童年的天空。褪下树枝,做成鸣笛,咿咿呀呀,不成曲调,吹出欢快的时光。
枯枝做柴,点亮和温暖简单的日子。落叶喂养牛羊,还可以填炕,填充生活的漏洞。
水地
那些水浇地,是村子人吃喝拉撒的命根子。人均不足一亩,勉强可以糊口。
一片一片,一块一块,每一片都有一个大家熟知的名字,比如“河坝地”“树林子”“庙院”“窑洞沟口”“高头地”等等。
这些名字,倒也简洁明了,大都可以望文生义。仔细琢磨,可以追寻这块地的历史、位置、由来等。
就是对一家人来说,一两块还是三五块水地,都有自己的名字,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最普遍的一个就是“自留地”,总是让人追溯到大集体时代,这一块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
还有“方地”“树窝子”之类的,一个名字,就是一个响亮的坐标。
每当想起一块一块的水地,心里总是潮湿温润、麦浪起伏、心潮澎湃。
石坝
童年的脚片,总是从夏天滚烫的石坝走过。
石坝将雷暴雨之后的洪水拒之于村庄外,守护着大片的田地、树林,以及整个村子。
石头夯实坝基,周边栽种柳树。坚硬和柔韧,完美结合,构筑起一道屏障,一道风景。
梦中依稀柳笛声,微风轻拂柳枝摆。少年不识愁滋味,别后才知相思苦。
多少个夜晚,梦中出现的,总是家乡的人,家乡的田野,河流,柳堤。
石坝比人骨头硬,有时候回到村庄,你会发现村庄虽已物是人非,但柳堤似乎还是那样执着地坚守着,保护着村庄。
柳枝柔长绵软,像是召唤着那些渐行渐远的人,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多回来看看。
山岭
山岭是村子倚靠的最高的山,却也舒展、平缓,就像是一位半躺着的母亲,生怕自己的孩子跑远了,伸出臂膊,把村子牢牢地揽在怀里,慈祥地端详着,爱抚着。
坐在山岭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子。鸡鸣狗叫,人进人出,演绎着平凡安稳的日子。
站起来,就能看见整个酸茨坝川:水库明亮如镜,大桥长虹飞架,丹霞赤焰连天,群山起伏连绵。
远处苍山含黛,雪峰闪银,自然令人遐思天外。
哪怕你在外面,不论因生计奔波而疲惫,职场倾轧而失意,还是远离故土而寂寞,人生沉浮而感慨,只要坐在山岭,看一看小村一个个安静祥和的院落,远处的冰雪松林;听一听小河哗哗风吹鸟鸣,你就像老僧入定一样,早已忘却抛弃尘世的烦恼失意。
山野
连绵的山,是村庄的屏障,也是村庄的后方。
虽说缺少水分的滋养,却也锲而不舍地滋养着村子。
静默、朴实、坚韧,这是大山的秉性,也是大山赋予村子里人的秉性。
以贫瘠的土壤,在咸涩的汗水中,微薄的回馈,赐予生生不息的梦想。
蜿蜒盘旋的羊肠小道,那是生命不屈不挠、盘旋而上的印痕。
山间坚硬的芨芨、稀疏的野草、碎小的山花、奔跑的野兔、盘旋的苍鹰,都是生命在荒凉中的烂漫绽放。
连片的旱地,把最虔诚的耕耘仪式,镌刻在莽莽之中,喂养着土地上绵延不绝的生命。
沙沟
两边夹山,谷底一条干沙河,蜿蜒十多里路。
其实,根本无路可走,但是只要有人一个接一个走着,自然就会有了路。
沙沟是中轴线,两边山连着山、地连着地,都被这条中线串联起来。
一条线,贯穿的是生的艰辛,死的静谧。
土里刨食,最后回归土里。好多在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最终回归沙沟周围的大山深处,围着村子外的大山,组建了另一个新的村落。
沙沟,不只是现实生活的经纬,也是怀远追思的神经,贯穿了村子里人们的悲欢离合生生死死。
作者简介:李宗新,高级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散文诗》《民间文学》《飞天》《天池小小说》《教师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并在征文比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