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全新作－－小城的挽歌（“小城”是潘石屹的故乡天水）

小城的挽歌
　　——写给正在消失的天水

　　　　　　　　　　　　　　（作者）张宝全

　　不久之前去了一趟甘肃，兰州－天水，感触颇深，一直想动笔写点什么。

　　我的英文并不灵光，但不知为什么，准备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在网上看到过的一首英文歌名忽然跃入脑海——《To The Faithful Departed》。有人告诉我这首歌的中文名字是《献给死去的虔诚信徒》，但我看到有人照字面上直接翻译成“献给忠诚的过去”。真正触动我的是这句话：献给忠诚的过去。

　　是的，我们拥有过去，而过去总是“忠诚”的，直到我们不再“忠诚”于它们，直到因为我们的缘故，我们的“过去”消失了。也许更贴切的说法是，献给因为我们而消失的忠诚的过去。

　　遥望天水，是我整个甘肃之行中感觉最好的时候。

　　兰州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没有质感和生命力的“现代化城市”，已经失去了属于自己的语言和辩识特征，而被一种“廉价”的、千篇一律的现代所淹没——这样说也许会使甘肃的朋友不高兴，但我的感受就是这样。

　　而且这种情况也不仅仅发生在兰州，中国有太多的城市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患上了“失语症”，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面孔，正如我在西部论坛的讲话上所说的那样。

　　从兰州到天水，大概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但当天因为积雪和堵车，我们在路上耽误了7个小时，正在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天水古城忽然跃入眼帘。

　　提起天水，很多人的印象是麦积山、羲皇庙这些古迹。但我不是，九一年我去过一趟天水。山脚下远远的一带干土墙，多年土坯的老黄色，古香古色的屋顶，衬着微绿的老树、成片的油菜花，那就是我印象中的天水城。

　　当时给我的感觉是，不知多少人从我这个位置遥望过那一带天水城的影子，从古老的黄土路上、从驴背上、从马车中……天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我相信几千年的时间里，那些来到天水的人们，在这里遥望时的感觉和我现在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而我们遥望的天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虽然朝代更替、建筑形式演进、房子更是倒了一茬盖了一茬，但这种变化是沉积式的，是缓慢而渐进的，是悄悄渗透融合，让人无法察觉的。

　　这就是一个城市属于自己的独特的面貌形成的原因，也是城市真正的生命力和魅力所在，因为有着“忠诚的过去”。

　　但这一次我走进天水的时候，这些印象都不存在了。

　　我们被安排在天水市中心的阳光酒店，据说是天水最好的酒店——确实很好，很“现代”、很“高级”，和一般大城市里现代的高级酒店没有什么区别。酒店外面有一个“阳光广场”和“阳光一条街”，据介绍是天水最繁华的商业街，我吃完晚饭之后，到街上转了一圈，像所有生搬硬套不知所云的“中国民居”一样，我居然在这里看到了福建的马头墙，看到了只有南方才有的二层游廊，这些都是不可能在天水这个西部小城中看到的建筑形式，偏偏它们就在这里，生硬地矗立在麦积山的山影和西部又高又阔的天空下，散发着那么虚伪的古城气息。

　　陪我同行的有兰州晚报的记者小牛和天水蓝天地产的司机师傅小郭。小郭是天水人，我问他这条老街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他说这里曾经是天水最热闹的老街，后来要盖商业街，就把老街的房子全拆了。

　　天色已晚，我们约好了明早去寻找天水的老街，寻找真正的天水古城。

　　那个晚上我在网上查看天水的资料，了解到天水有着优越的自然条件和历史条件，是甘肃的小江南，整个天水就是一座相当完备的古城，明清时代的建筑比比皆是，其他的民居也大部分是民国时期的。

　　可惜网上没有图片，无法了解到真正的“天水古城”是怎样的全貌，而我九一年进入天水时那惊鸿一瞥的古城印象，已经被那条假古董的“老街”破坏殆尽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没有参加相关单位组织的麦积山游览，而是和小牛小郭一起漫步在天水城中。就像走在一个已经被五马分尸甚至是凌迟处死的古城的残肢中，到处都是建设的气象，到处都是改造的情景，新与旧触目扎眼地混杂在一起，而新对旧的包围和胜利，看来是指日可待的。

　　每当走近那些残存下来，但已经被包围、被打上改造烙印的老街和旧房子，我就觉得心痛，那是连我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来的货真价实的古董，连我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它们不可估量的价值。

　　我随便地走进一家院子，惊动了院子里刚刚起床的人们，一打听，随便一座院子就是明代清代的老房子，而那些砖石木柱也无不沉默地诉说着饱经沧桑的历史。

　　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古城最后剩下来的东西了，而我不知道当它们也消失的时候，天水是不是还存在？存在下来的天水还是不是天水？当它们被那些苍白无力、一文不值的“假古董”所取代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天水已经不是真正的天水，历史上的天水就永远地消失了，为我们忠诚地守侯着保留着的过去，就彻彻底底地不在了。

　　记得看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写到某处某处，曾有谁谁谁在这里说法弘经，堆满鲜花宝物，然而总是加上一句“去圣逾邈，宝变为石”。要到此刻，目睹一座真古城成为残破的“假古董”，目睹土木结构价值连城的古迹成为一文不值的“假房子”，我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宝变为石”。

　　司机小郭和我一路走来，也感慨起来，他说，小时候家里住的是老房子，那时候不知道，总盼着早点拆迁，好住新房子，现在回头想想，真是可惜。他叹息着说：“如果我们知道你们要看的其实是这些老房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如果天水还是那个完整的、古老的天水，它所蕴藏的文化价值、旅游价值和商业价值，不知与这区区一条商业街相去多少倍。
由此我又想到解放初期，梁思成等老一辈建筑学家呼吁对老北京的保护，二环以内保持原样，二环以外建设新城。

　　如果二环以内还保留着老北京的风貌，今天的北京，又该是怎样可观的一笔财富，怎样惊人的价值。

　　正在感慨，不料同行的记者小牛也叹道：“其实，以前的兰州也就是天水古城的风格。”

　　这时候，我的感慨几乎要变成愤慨和悲凉了。都没有了，忠诚的过去，不该消失的痕迹……我们的城市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的城市失去了什么。事实上，我们失去的是历史的积淀，是城市的灵魂。

　　在羲皇庙前，有一座古老的戏台，看戏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只有戏楼被严密地保护起来。但它孤零零地瑟缩在面目全非的街道中央，谁也看不出它曾经属于一座戏台，谁也看不出它与周围的环境有什么关系，就像是被剪断了根脉的残枝，再也无法再现它曾经属于的那棵树的风貌。我们看着这戏楼，无法想象在它之上曾经有多少锣鼓喧天的热闹情形，在它周围曾经上演过多少“花市灯如昼”的人间悲喜，无法感受与它相关联的生活的场景。而这种“生活的景观”的回忆与联系，才是一座城市的灵魂与命脉，使每一座城在这世上无可替代的亮点。

　　再也没有不可替代的城市了，它们被切割、凌迟、粉刷、扭曲……最终千篇一律，廉价而失语。而在其中失落的不仅仅是城市的语言，同时失落的还有城市的未来，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现在天水的未来，已经被毁掉了一半。如果发展城市经济是以牺牲历史为代价，那么这代价的偿还，可能是永久的贫困。因为一个城市值钱的东西就是这个城市的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

　　也许有人会说，古老天水的风貌不是还在麦积山、羲皇庙这样的古迹中保留得好好的吗？天水的人文资源不是从其中体现出来了吗？
　　
　　我始终觉得，人文资源的定义应该更看重其完整性，更看重景观与环境的关系，而不是将景观割裂开来，单独存在。在中国，往往是与宗教相关的古迹容易引起重视，比较好地保留下来。但这种宗教相关的人文资源，多少都是某种程式化的东西，彼此有太多雷同的地方。

　　只有与一时一地的人自身相关的东西，与他们的生活相联系的景观，才具有不可替代性。城市的个性在于民居和街道，在于民居和街道中承载的生活方式的回忆，年复一年、慢慢沉淀，仿佛生活的化石，带来历史纵深处的信息，那一脉相承的、忠诚的过去。

　　让我们也对这样“忠诚的过去”忠诚吧，不要再用“廉价的现代”取代它，不要再用经济的发展为借口来抹杀它，不要再用城市的异变来扭曲它，不要让它因为我们的原因，渐渐消失。

　　仅以此文，写给正在消失的天水，写给中国大地上不知数的天水一样的古城，写给因为我们的原因正在消失的“忠诚的过去”。

　　我更希望，这种“消失”的情形能够消失，“忠诚的过去”能够被忠诚的保留，因为它并不仅仅属于现在，属于我们，更属于未来，属于后人。

图片资料　配图：天水在线